小曲班子悉数而至,唱完《寿比南山不老松》,接着便是经典的《害娃娃》:小女子忙上轿,两班吹手招,吹的吹来捣的捣,多么好热闹。腊月娶过家,女婿看起咱,不觉得三五月,肚子里有娃怀胎正月正,雪花飘上身,河湾地水丛丛,妙妙扎下条根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十八上娶过了你,单因为扎下条根……
八姨太合着朱腾达唱词,脑子却是异想天开。嫁入井公馆两年多,井大人像是钉子钉在她的院里,可不争气的肚子是老和尚戴帽子——平塌塌。看着别房里儿女如云,孙儿满堂,身边的井大人一天天老去,连房事也靠吃这鞭抹那油的,自己的未来如何?八姨太难免生出几分惆怅出来。
井岳秀也有惆怅。人的生日有定数,过一次少一次。喝着恭喜的敬酒,他想一晃知天命了,前半生打打杀杀,吃尽苦头后也吃香喝辣,享尽荣华富贵,如今国之内忧外患,自己四面楚歌,人生如梦,还是及时行乐吧。喝了不少酒,他也是醉意朦胧,第一次稳坐着一口气听了五段小曲,坐着坐着,陷入对台上小翠的思恋里。这小女子咋一夜间出落成大姑娘了?论模样、看身段和略显青涩的仪态,是真够味。井大人一旦动了心思,小翠就必定遭殃。堂会唱毕,小曲班子拿了赏钱要走,迈着踉跄步履的井岳秀拦住小翠,说你留下给我教唱小曲。八姨太见事态不对,一边好言相劝,学唱改日,一边暗示他们离开,井岳秀不依不饶。王班主低声下气求饶,朱腾达如丧考妣伫立,何副官怒火中烧,敢怒不敢言,其他的姨太太们淡眉失笑,各色嘴脸暴露无遗,井府里面好不热闹。
“你——给我把人带进房里。”井岳秀一指万星明,下令道。“其他人,叫他们统统给我滚蛋,越远越好。”
马伯雄悄悄拉住万星明的衣襟,暗示置之不理。谁料,万星明一甩手脱开,将蹴在地下哭啼啼的小翠拦腰抱起,大步流星走进八姨太的院子。片刻,他走出来,推了站着不动的马伯雄。
“血在盆中不粘连,不粘连。”心情大好的井大人哼着秦腔唱段。前年,他邀请西安易俗社来榆林演出《三滴血》,最喜欢这句唱词。这晚,他在家里也弄出“三滴血”:一个耳光,他打出八姨太一滴血;小翠咬破他的唇,使他流出了一滴血;欲火中烧的他,又发兽性弄出小翠的第一滴血。这是天知地知,他们三人所知的秘密。天亮之后,就仅有两人知了。
马伯雄一夜未睡,为小翠担忧,为井岳秀气愤,也为万星明遗憾。窗户蒙蒙亮时,他一卜敛坐起,呆呆地坐等太阳露头。秋高气爽,天气晴朗,可心情与好天气极不协调。要不是设计需要,查勘夜幕下的井公馆,昨晚他是不会参加寿宴的。也就看不到井的丑恶嘴脸,不知万星明的助纣为虐。万星明啊万星明,你哪像个打狼英雄、斗匪勇士,就是井的工具,扳手、改锥、架子车和马儿。哼,跟这种人做朋友,恶心。
心事憋了一夜,迷迷糊糊的马伯雄,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井公馆,见到记忆中再也抹不去的惨烈场面。石谦遇害的那座神秘小院,此时院门半遮半掩,他好奇地看去,里面有几个人,正手忙脚乱地从老杏树上,解下黑乎乎的东西,“扑通”放在地下。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啊——是昨晚天真烂漫又惊慌失措的小翠,此时她的一对毛眼眼惊恐地瞪着,更为恐怖的是,猩红的长舌头耷拉在下巴处。马伯雄一屁股瘫坐地下。造孽呀造孽,小翠还不到十四岁呀。一年四季紧锁的深宅大院,她是咋进来的?又是哪里找的挂脖子绳?
“小翠,睁开眼,看我,看看我。呜——”像晴天霹雳般的喊叫声,在死寂幽深的院子里炸响。
26
发出炸雷般呐喊的是朱腾达,紧接着一声呜咽,他就地倒下,不省人事了。“完了,冰把凉,冰把凉了。”随同王班主来的郎中,给朱腾达把了一会儿脉,摇头宣布道。
“不能啊,行行好,多少钱都行,救他,一定要救他,我不能一下子失去两个好娃娃。”泪如雨下的王班主求告。家里的猫狗养的时间长了也有感情,别说他们还是活生生的人,是名角儿。
“咋睡到这儿,旁边是谁?”朱腾达突然翻身坐起,问,吓得一旁的郎中跌倒。双手合十祈祷的王班主,说神神显灵了,显灵了,我娃回来一个。“咣当当”,他就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沁出了血也不知疼。
大麻子开花沙颗颗呀,那个沙颗颗我是妹子的亲哥哥,亲呀么亲哥哥。羊羔羔吃奶双圪膝跪呀,那个跪哥哥和妹妹你呀,连心挂着肉。阳世上跟你睡不在一搭里,阴曹地府咱二人配夫妻呀,那个配夫妻。朱腾达如醉如痴地唱起,惊天地泣鬼神的歌词,是从没唱过的。三天里,他不停地唱着,直到小翠入土才戛然而止。接着,他连睡了三天三夜,等一觉醒来,变得疯疯癫癫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