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人山人海的米脂无定河滩,把河水挤得缩在了一起,河水更加汹涌,拼命向南逃离。在离河中央两三丈处,用河沙堆起的一个台子上,杀气腾腾的张局长主持,语调硬气的王县长讲话,面对台下一溜站着后背插着“亡命牌”被五花大绑的李胡子、李四和小个子。一大早,他们三人沿着米脂东街、西街被“游街示众”了三圈,此时头顶午时二刻的大太阳,他们的脑子空空如也,耳朵里嗡嗡乱叫。从最初对吃饱饭的渴望,展开斗争的激情,到刚入狱时的冷静,面对生不如死的酷刑,再到听到枪毙的消息,生活、生命与未来,已然与他们没了关系。
对饿死病死倒下的人,人们早已经麻木,但对枪毙人,则给予极大的热情。刑场热闹得简直像是在过节。警察清出的足球场大小的场子被人团团围住,西面背靠的无定河,也似乎害怕即将发生的惨剧,水流越来越湍急。人群里,有几个挤在最前面的人,手里捏着黑色或黄色的窝头,眼里还留着对生命的渴望,他们一边死盯着跪地的死囚,一边嘀咕是蘸高个的血,还是矮个的血。
“行刑队准备,枪上膛,瞄准——”张局长威风凛凛地喊着,警察们把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一、二、三——”“刀下留人!”犹如晴天里的一个炸雷,闪爆在凝固的空气里。只见一骑着枣红马的人,手举一张纸,没命地呐喊着,挥舞着马鞭。“拿下,给我拿下!私闯法场,等同劫场。”张局长挥枪下令,道。马伯雄被警察拉下马,他挣扎着大喊:“王县长,请您看看这个,是井大人井司令的手谕。”
提到井大人,所有的人把目光投到王县长身上。王县长半信半疑接过,飞快地扫视了,白纸黑字还真是井司令的手谕。他的脸色由白变黑,刀下留人是戏文里的,咋活生生在米脂上演了。
“王县长,弟兄们还举着枪呢,咋弄?”张局长早已失去耐心,问。“暂缓执行,带人犯回牢。”王县长的声音有气无力。“请等等,王县长请再看仔细,手谕上写得清楚,是就地释放。”马伯雄铿锵有力地说。“你……”蒙了的王县长心想,他妈的乡绅果然厉害,马家更是手眼通天。李胡子愣住了,直到有人来松绑,他两手互掐发现不是做梦。啊,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两手一拉李四和小个子,三人“扑通”跪地,齐刷刷给马伯雄磕头,李胡子说:“马公子,你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今生今世,我们为你肝脑涂地,两肋插刀;来生也做牛做马,报答恩情。”
“使不得,使不得。”马伯雄说着拉起他们。
“马公子,我们对不起你们马家,那个米,是我……”李胡子带着哭腔说。
马伯雄一把捂住他的嘴,张皇失措地看着带队伍远去的王县长,说:“回家,带我到你家看看。”
看热闹的人慢慢散去,手捏窝窝头的几个人,瘫坐在无定河滩,此起彼伏号丧:“张局长,你不能就这么走了。还我的五十块现大洋。”
“呜——”
“呜——”
看着眼前的一幕,马伯雄的心里翻江倒海,想到在榆中时,国文老师李鼎铭先生让大家阅读的白话文小说《药》: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马伯雄泛起一股酸水,当场呕吐起来。
李家峁在杨家沟的后山,两村直线距离不过五里,但沿着起伏的山道,爬高过低走,足有十五里。整个村里鸦默雀静,饥荒两年,家家哀鸿,百人村死去的就有几十口。
两孔塌了门面的土窑就是李胡子的家。看成色,是他爷爷的爷爷那会挖的。窑里黑咕隆咚,窑掌睡着个婆姨,呻吟道当家的回来了。李胡子介绍了马公子,婆姨呆滞的眼神瞥了一眼却不吭声。李胡子问虎子的病咋样?婆姨说还那样。十岁的虎子是李胡子的大儿子,两岁时突然站不起来。遭了饥荒,全家人最可怜的是虎子,小女儿已经饿死,宁肯二儿子送人,也要保住虎子的命。
马伯雄心疼地捏着虎子的两腿,一粗一细看起来再无异常。他一使劲掐了,见虎子疼得发出了声,他的心里是一阵窃喜,说城里有个中医,人好医术好,找他看看或许还有救。感激涕零的李胡子,又要主动交代劫米的事。马伯雄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便讲了万星明被杨猴小部劫道的事,完毕,说以后哪怕生活再难,也绝不能劫道做土匪,欺负善良的人。李胡子当即答应,悔悟自己的所作所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