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小月坐在路边老槐树下不由得哭了,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沮丧而又绝望。
可怜的小翻译对连福的话将信将疑,她本想深究为何酒后的尿才行,可那俩徒弟大概听到他俩的争执开门探瞅,连福使劲给她挤眼,将她连推带搡出了皮具房。她出去后越想越觉蹊跷,第二天又想去问个究竟,但小门紧闩没能敲开。第三天,她又去皮具房,依然没人开门,竟然连应声都没了。又过了一天,忽小月心想你们白天不开门,晚上总要出来透透气吧?
吃过晚饭,她就大步去了维修车间,刚走到工房门口果然看见连福出来了,却没精打采地低着头,身后还跟了两个生面孔,她气得迎上去喊他站住,可连福像不认识似的侧身而过,头也不抬向二道门走去。忽小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鼻子都气歪了,真想上去狠咬一口。这家伙真够混蛋的,咱俩都闹成食堂议论中心了,你还不理不睬,你想干什么呀?忽小月追上去一把拽住他手臂,连福缩手一躲,竟把搭在手腕上的工衣扯下来,眼前倏地闪过一道黑光。
天哪,连福居然戴着手铐,一副黑亮黑亮的金属手铐,在路灯下黑得刺眼!
忽小月不禁啊了一声,浑身毛发陡然竖起,一阵阵瑟瑟发抖,尽管她知道连福已被开除厂籍关押了,尽管她知道连福已被抓到铜川挖煤劳改了,但所有的说法都有些朦胧,似乎也有些遥远,尤其见到他领着俩徒弟轧制皮碗,就感觉那些传言都不真实。现在活生生的戴铐人突兀到面前,她顿感天旋地转,感觉人像掉进了一个幽深的冰洞,在不停歇地向下坠落,可就在将要砸向洞底时,她蓦然感觉连福给她手上塞了张纸条。她倏地意识到什么,手里紧紧攥着没敢吭声,只见一个生面孔把连福向前一搡,一个拾起工衣又盖到他手腕上,押着连福朝二道门走去了。
夕阳下的影子在地上拖曳了很长很长,从此那个有些弯驼的背影,就深深地刻进小翻译脑海了,以后的岁月只要闲下来,眼前就会闪现出那个双手铐着的背影,而且她快步去追,他会快步前冲,她若停下,他也止步,简直像魔魇一样把她死死缠住了。
这一切是真的吗?忽小月惊恐地注视着眼前的突兀,直到他们走出二道门看不见了,才步履沉重地踏着刚刚掠过的影子朝外走,似乎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单身大院门外。连福真的是反革命?真的是劳改犯?真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但她忽然又醒悟过来,警觉地四下瞅瞅,躲到树后打开了手里紧攥的纸条,只见五个字:万寿寺佛墙。这是什么意思?这个贼精贼精的沈阳人想告诉她什么呢?是让她去那里祈祷转运,还是暗示那里藏着什么秘密呢?
忽小月坐在路边老槐树下不由得哭了,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沮丧而又绝望。前两次她也为连福哭过的,但那多少带有赌气成分,现在她哭得很苦很累,流露着浸入骨髓的悲怆。那哭声当然惊扰了进进出出的单身族,可所有的人远远地朝她望上一眼,便脚不停歇地走了,有的稍稍停顿一下看清是谁,便又一步不停地进楼去了。
后来哭得看管单身楼的大妈也赶过来询问,她依然梗着脖子没有站起来。是啊,她能给人家解释什么呢?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后来,她隐约感觉对面树影下有个戴工帽的人在窥望……
五十
老槐树后边的人,是她曾经接济过馒头的小和尚满仓。
现在夜已经深了,人们都钻进了单身楼里,百无聊赖地躺到自己的床铺上,有的宿舍喜欢开着灯闭着眼,聊些生产线上姑娘的脸蛋和发辫,眼眶深处是一幕遥远的梦想;有的宿舍喜欢关上灯睁开眼,回味老家探亲的家长里短,渴望从微翘的嘴角溢出来;也有的在惊叹街上要饭的骗子,满屋人都在庆幸自己没有摊上。聊着聊着大家就不知不觉进入梦乡了,但忽小月今天实在不想回宿舍去,她对同舍女工可能透露哪个男人献殷勤更没兴趣了。
她对连福傍晚从车间大门出来时,那张苍白的脸颊印象太深了,白得像抽去了血色,灰暗的灯光下凄惨极了,连细眯的眼缝都裂大了,白眼仁环抱着黑眼仁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那应该是缺少营养的症状吧?让忽小月最难受的是那件搭在手腕上的烂工衣,似乎看上去还装得挺自在,实际上是在掩饰手腕上的手铐。自从她在锻工房又见到连福的坏笑,就从他放光的眼神里看出,他对自己还是充满眷恋的,而忽小月也想把长时间的思念倾倒出来,可是连福身边永远陪伴着两个没眼色的徒弟,人家稍稍去门外回避了一下,连福就给油槽撒了一泡尿,是不是那泡尿惹出了麻烦,才给他戴上了黑乎乎的手铐?
这个天杀的大傻瓜呀,你这样折腾咋可能让你逍遥法外?忽小月不由得哭了,她觉得只有哭泣才可缓解内心的恐惧,所以当满仓在老槐树后看她哭了很久,想过去拉她赶快回宿舍的,却听她用小和尚听不懂的语言絮叨起来,嘴里叽里哇啦地不顾不停,且把满仓吓得两手乱比画,以为这个女人上次洗澡熏昏受了刺激,这梦呓般的妄语该不是在诅咒见过她身体的男人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