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猪藤是一味中药。《陕西中草药》(科学出版社1971年版)上说,该药味辛、苦、酸,性凉,有毒,能清热解毒、活血散瘀、消肿利尿,主治肺痈、疮疖痈肿、尿血、喉痛。
母猪藤在我老家是很普通的野草,坡坎上下、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它在春天的时候只是一小株绛红色嫩苗,到了夏天,它的藤蔓却可以拉得很长,叶茂藤盛。正因如此,人们见到它就会顺手拔掉,决不允许它出现在庄稼地里,那样会影响庄稼的生长。由于普通,也就很少有人关注,虽然是一味中药,也没见有人收购过。总之,没人在意它。
但我对母猪藤记忆却是深刻的,特别是冬天里的母猪藤,那是为了父亲能够活着,去翻找积雪覆盖着的深绿色藤蔓,摘取那乌黑得像野葡萄一样的母猪藤的果实。
我的老家在秦岭北麓的半山坡上。一九九六年国庆节,我回老家看望父母,父亲的嗓子发不出声音。我们以为是上火了,我还带着他去邻村一个医疗室看了,大夫也说嗓子发炎,开了点口服药,还有三天的肌肉注射针,每天去打一次。由于父亲能吃能动,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我也就没太在意。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冷得特别早,十月十六日,记得那天下着雨夹雪,冷风嗖嗖地吹。我给学生上完课后,接到妻子的电话,让我赶快去医院,父亲病了。我骑着自行车急急火火地到医院,母亲正陪着父亲坐在医院大厅等检查结果,见我来了,一下子高兴了。母亲告诉我,父亲昨天晚上胃疼得一夜没睡。
妻子拉了我一块去拿检查结果,路上她小声告诉我说父亲可能是胃癌,我瞪大眼睛看着她,说这不可能,因为父亲身体一直很好,在我记忆里,他连感冒都很少得,怎么可能是癌症。妻子是医院的护士,她没有跟我争,看着我说你要坚强点。
拿到X片报告,那刺眼的Ca字母,让站在冷冷雨雪中的我仿佛天塌了一样,一种将要失去靠山的感觉,让我浑身颤抖,禁不住放声痛哭。平时很少生病的父亲,一下子把病生到了头,不给自己留任何机会,也不给我们留任何机会。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像傻子一样流着泪在雨雪中整整站了半个多小时,任凭冰冷的雪粒和雨滴打在脸上。在妻子不断的劝慰下,我强忍住内心的悲伤,调整好情绪,进来后对他们笑着说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胃溃疡,然后领着他们回到了我居住的小屋。
我和妻子拿着父亲的病历和X片,咨询遍西安各大医院,希望能找出一个给父亲做治疗的办法,可得到的结果都一样,胃癌晚期,癌细胞大量转移,无法手术,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只能是减少病人的痛苦。我那时才知道父亲发不出声音,是因为声带上已经有了肿块,而不是嗓子发炎。
那天夜晚,我一个人在操场的角落里,捂着嘴再次哽咽。
在小屋里住了一个礼拜,父亲要回家,我在单位找了一辆小车送他们回到乡下。
病急乱投医,当时有一款叫“三株赋新康”的新药,是专门针对癌症晚期患者的,广告打得满天飞,价格不菲。为了减轻父亲的痛苦,延长他的生命,我一共买了六千多块钱的“三株赋新康”,那时我的工资每个月也就三百多块。
一天,父亲对我和哥哥说,去摘母猪藤上的果实,然后用纱布裹住挤出汁,并说这能治疗他的病。父亲原来学过中医,家里有父亲看过的中草药书,我仔细查看了药书,才知道母猪藤的功效。我想,父亲可能已经清楚了他的病情,只是我们都不说破。
我和哥哥商量后,决定遵循父亲的说法,寻找那往日不在意的母猪藤,去摘那野葡萄似的母猪藤的果实,回来挤汁给父亲饮用。说来也奇怪,父亲自从喝了母猪藤的果汁后,就再也没有疼过,我们准备的镇痛药,直到去世,一次也没有用上。
可是父亲还是离开了我们,回到家里四十二天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早晨,他在母亲的怀抱里永远闭上了眼睛。那是他刚刚过了六十岁生日后的第十天。
安葬了父亲后,看到炕角还剩下的半瓶母猪藤果实的黑色汁液,早已肿胀的眼睛又一次流下了泪水。之后的岁月里,只要看见这种草,就想起父亲,以至于我很讨厌甚至憎恨这种草,更不愿在人前提起它。
今年的寒衣节,回老家给父母亲上坟烧纸。往回走时,哥哥和妹妹他们都走小路,距离近,我和妻子走大路慢慢溜达。在野草荒芜的路边,看见了在薄薄的积雪下,有一株结满果实的母猪藤,我禁不住站在那里发起了呆,眼前再次浮现出父亲的面容。妻子见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草丛,问我咋了。我蹲下身摘了一粒母猪藤的果实,用手捏破,黑色汁液顺着我的手指流到地上。妻子看着泪眼婆娑的我,似乎明白了原委。她拉起我的胳膊说:“我们回去吧。”
我没有说话,跟着妻子往回走。
一阵寒风掠过,我再次回头,路边半坡上几颗黑色的母猪藤果实,颤巍巍地从雪中露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