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留意到南山,我已没法记得。那时村子墙高树高,庄稼稠密,给孩子们留下小小的天地。大约七八岁时,玉米收获后,天地一片开阔,我兴奋地在田里疯跑。山头萦绕着白云,风吹云动,紧盯着看时,感觉自己像从原地飞起,飞到了山上,飞到遥远的地方。从那以后,喜欢上看山,边看边想象,获得很多乐趣,留下诸多美好。
小学校门前有一个石桥,站在上面,可以看着水从远处流过来,水面上有南山的影子,被流水拉得好长。去稻田拎秧苗,发现白云和青山一道,在明镜似的水田上作画。和小伙伴们一起到沣河边拔草,得知水从山上来。南山里承接的雨水,汇聚在山谷,冲出峪口,润泽关中大地,成就古都长安。
到南方上学,看到大江大桥和高楼大厦,开了眼界,心有震撼,与同学们聊天时,却总爱自豪地说起南山,说它处在华夏中央,分隔天下南北,庇护周秦汉唐。每次放假回来,一进潼关,南山就殷勤在左,领我回家。向东出门时,我会挥着右手与它作别。这份对山的依恋,让我没有勇气漂泊在外,毕业后马上回来,来到南山脚下。
城里人来人往,身边飞速变化,一晃三十余年过去。南山多情似故人,回老家时得奔向它,出差时须飞过它,假日寻幽时常造访它,附庸风雅时爱说起它,有时它也会没缘由地进入我的梦里。南山稳重如长者,在我得意狂奔或者受挫郁闷时,只要看到它,内心就会轻松起来。陷入困顿或者感到疲惫时,望着山头,看着云水,心里又会活泛起来。
如今,我经常迎着南山,在樊川道上探古访幽,到沣河边上感受变化。大河里已经没了荆条,老河也少了老树,小时候的影子很难找到,但站到村口,旧事就会纷纷涌上心头,故友重新围绕身边,乡情从心底油然而生。大美长安张开热情的怀抱,拥抱新时代,欢迎四方客,唯归来者倍感温暖,感觉心有所依、情有所寄。
就这样,我经常在梦里穿越到儿时,用清新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一切,在感恩的心里会生出许多感慨。半辈子舞文弄墨,就习惯了用文字捡拾这些记忆,描摹这些情感,写出一篇又一篇自带温度的文字。借着一草一木、一言一事、一情一景,对过往进行诗意表达,拼凑出一幅清新亮丽的长卷。徜徉在这样的文字里,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中,我很享受,也很安然。
有人说,文中记录的事情,折射着长安四十年的变化。也有人说,提到的那些事情,引发不少同龄人的共鸣。我却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这片土地、这些经历、这些事情,塑造了我的性格,滋养了我的情感,仍在发育着我的精神。我从这里走出,无论在外看到了什么,学到了多少,根始终扎在这里,将继续在这里生根发芽。
南山上流淌出的水、飘荡着的云、吹过来的风,徐徐进入我的文字,丰盈着我的内心世界。八十岁的中将作家屈全绳老师在为我的新作《乘风而歌》作序时曾剖析道,“厚重的文化底蕴给他注入了文学基因,他的DNA中孕育着文学细胞,印证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传世箴言。”
年少时都想离开家乡,奔向远方。我也跟风跑过,但梦想不大,翅膀不硬,所谓的远方并不远,大半生一直守着南山,望着故乡。尽管如此,和所有人一样,走到一定程度,没法再向前时,便中途思返,不时回望,看大半生的过往,看不远处的家乡,记住自己从哪来,得到了多少眷顾,借此舒缓焦虑,安顿心神。
冯骥才说,远去的故乡是灵魂的巢。我没有远离过老家,也没具体地深入过老家的生活。世事飞速变化,城乡早已难分,习俗慢慢变化,提起老家,既有眼前的,也有心里的。跨越四十年,穿越心内外,这些文字在南山的见证下,呈现着我心里眼里的故乡,也在温暖、鼓励和召唤着我。
欣然见南山。这个句式是陶公的,承载着无限诗意。这句话常挂在我的嘴上,表达着真切感受。无论什么时候,在路口、在街角、在小巷、在高楼中、在城里城外的许多地方,或者侧头看到,或者仰头望见,或者登高远眺,甚至从汽车的后视镜里不经意间瞥上一眼,只要看到南山,我心里都会流淌出欣然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