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元大票不是小数字,可以买二百个馒头呢,找不出来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
后来他们站在无字碑下,眺望漫无边际的玉米地又感慨说,这么好的庄稼地怎么会饿死人呢?忽小月急忙申辩:关中绝对没有饿死人。可她的话也不知是被风吹散了,还是被嘈杂声压住了,没有人在意她的解释。但在《真理报》随后对伊万诺夫的采访中,老先生依然说是听小翻译介绍,中国西部饿死了人,旁边还配有他们在乾陵参观的合影。
那篇讨厌的采访发表后的第三天,厂部又以熔铜车间工作忙碌为由,通知忽小月返回文书岗位了。她走的时候专家们都挤到她的办公室,可怜的小翻译已有上次下放的经历,本不想说话流泪的,可是当伊万诺夫抱住她喃喃祝福,她流泪了,泪水顺着脸颊汩汩地淌到前襟上,很快就洇湿了一片……
忽小月磨磨蹭蹭去给车间主任牛二栏报到,也许是碍着她哥的面子,也许是感觉她有可能被重新启用,人家没说一句难听的话,反而有点惊喜地让她赶紧到财务科去,把全车间当月工资领了,正发愁让谁去领呢。可这个活也太没劲了,咋非要等她个文书回来领呀?哪个人不会数钱呀,一张一张,数到手疼,签字画押,就能交差,似乎数着跟自己没关系的钞票提不起神来。
她恍然以为是牛二栏在捉弄人,可是主任又说厂部通知,要她把工艺资料带回车间翻译。忽小月冷笑:什么狗屁通知?一人干两人的活,给不给两份工资?牛二栏吓得掩上门说:你千万不敢这么说了,小心哪个坏蛋听见报上去,就够你喝一壶的。
唉,先发了工资再说吧。忽小月转身跑到财务科,抱回一书包钞票,九千八百三十六元七角八分。她本想跟以前一样,摊开一排排工资袋,上边已填好十元、五元、二元、一元,各是多少的数字,再把钞票一张张分门别类装进去,稍有的麻烦是哗啦响的钢镚,五分的、二分的、一分的,一不小心滚跑一个,就得自己贴补。
但是,今天分到最后却少了一张十元大票,这可把忽小月急出一头汗,本来她去专家组帮忙,车间就把账做晚了,去领时已剩最后一家了,现在工友们都挤到走廊等待,声高声低,吵吵嚷嚷,盼着领到工资回家给老婆交差。
但她今天感觉自己像偷情被堵到屋里了,怎么会把钱分少了呢?是不是谁故意弄出了这个幺蛾子?可那十元大票不是小数字,可以买二百个馒头呢,堆在地上就是一座小山,找不出来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
她找着找着心里愈发毛了,以前也有过差错的,或多了或少了,但翻腾一会儿,就从哪个工资袋里找到了,今天却越急越找不到了,好像隐隐听见小耳朵在外嘟囔:好好在车间当文书多好,尽想去陪老毛子耍嘴皮,把咱一百多号人的饭钱忘了。好像那个满和尚在呵斥:你个河南蛋,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于是更多人起哄了,你咋尽向着小文书说话,是不是在庙里憋坏了,也想讨个媳妇呀?走廊里顿时一阵杂乱的扑打声,有人推推搡搡胡闹起来。
忽小月想去开门道歉的,这些脸上黑污的熔铜工啥时碰见都是笑嘻嘻的,从不给她甩脸子。吵闹的工友忽然见她开门就像士兵听到命令,一个个端端地立到那儿,眼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全不吭声了。车间文书只有这个时刻是神圣的,也不需要通知,工友们会在同一个时间,像听到集合号会集到走廊里,叫一声,进一个,笑眯眯捂着口袋出来,马不停蹄回家给媳妇交差去了。所以,哪个工友对发工资不渴望啊?不要说晚发一天,就是晚发半天也会把走廊掀翻的。
那堂堂牛二栏就曾丢过人的,上次他领了工资加班到半夜,竟然倒在办公室睡着了,等上班号把他吵醒慌忙往家赶,一出厂大门就被人揪住了头发,差点头就啃到路上了。他死捂着口袋,以为遇上抢劫了呢,待他忍住疼扭过头,却瞥见老婆一脸横肉咬牙切齿。这也太丢人了,此刻上班人川流不息,这场揪斗马上就会添油加醋演绎开来,男子汉咋能丢这个份?他掐住老婆手腕用力掰开,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把小泼妇一下打翻了。女人哭天抢地骂将起来:你好狠心呀,领了工资不回家,想给哪个狐狸精买破鞋呀!忽大年正巧路过吼叫两声,女人才闪进了旁边的传达室,却等到拿了牛二栏的工资才噘着嘴回了家,但这个难堪没下班便传遍了工厂角落。
谁知道忽小月今天实在心乱如麻,满打满算才干了九天半就被人家赶了回来,咋能静下心找钱呢?她看着桌上一堆堆工资袋,心里像涂上了花里胡哨的颜料,想不慌乱都不行了。
大家别急,我已数过三四遍了,实在找不到错在哪儿了,你们呜呜呀呀叫得人心慌,更数不到一块了。忽小月没敢告诉大家差了一张十元大票,怕大家知道了会嚷嚷得更厉害。工友们明白钱差了,都围过来安慰,别着急,好好看看,是不是财务科少给了一张?上次就少过几张毛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