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王保长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即刻间就泥鳅一样溜进专供贵宾使用的池子里,他空腹一直把那一大壶茶水喝了大半后,才磨磨蹭蹭地下了池子,随声应付了几句池子里的常客后,就一个人闭目养神,热热闹闹叽叽喳喳的池子转眼间就静寂下来。向来优哉游哉哼着小曲脏话连篇的王大保长今天像中了邪似的,一个人在偌大的池子里翻腾着心思,谁还敢大声喧闹,胆大的悄声说上两句不着边际的话,胆小的悄悄地滑出了浴池,溜回了包间,生怕不小心惊扰了王保长。往常时分,随着王保长的到来,里间的客人还能每人吃上一碟王保长赏赐的几乎要渗出汁水的红油包子,今天看这架势,还是脚底抹油开溜的好,弄不好还会摊上什么官司。看看王保长那丈二长的脸,就知道王保长心里窝着万丈怒火,正找哪个倒霉蛋呢。
王大保长内心深处一点儿都瞧不起这些从河南逃荒过来的难民,正是他们的前赴后继,才有了杨啸天和刘家春校长这些草上飞的到来。起初看着这些难民在田家坡车站搭棚为舍,垒土为灶,在田家坡牙长的街道上摆起了剃头铺、修鞋摊、修脚摊、打铁铺、茶水摊,开起了药铺、饭铺、杂货铺、染布作坊、布摊、粮油摊,还有那吹糖人的、拉洋片的……“这里看来这里瞧,看了这片看那片,有汽车,有大桥,天上飞机隆隆响,地上汽车跑得欢……”“看了孙悟空大闹天宫,再看猪八戒高老庄里背媳妇……”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他是何等厌烦,以至于他有好一阵子不愿去田家坡车站逛街。在内心油然而生的优越感随着杨啸天一伙的羽翼丰满,他才慢慢地有了相对客观的看法,但骨子里他还是有着强烈的排斥感。然而这些逃荒人天生具有的豁达、豪迈,他从内心深处还是颇为赞赏的,尤其是这些人开设的饭馆、妓院、赌场、曲艺社、照相馆,给他们这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小镇点还是带来了日新月异的活力,一下子把田家坡和宝鸡拉近了许多。宝鸡城里有的田家坡车站基本上都有了,但他心里还是喜欢老宝鸡的市井,那里毕竟承载了他青春无羁的美好时光。可随着肩上重担的增加,田家坡车站的这些好杂耍虽说要比二十年前他年轻时的嗜好精彩许多,论心力他还没到没牙老汉吃锅盔的时候,却是一副沧海桑田的无奈。也难怪,每天干的都是鸡蛋壳里捣蒜、耳朵上挂镰的悬事,能有好心情吗?
王大保长根本就不理会浴池的点滴变化,他像一个中世纪的哲人般苦思冥想着自己的事情,不用睁眼看,凭直觉就清楚整个浴池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一个个吐着舌头躲瘟神般逃走的客人害得浴池的伙计噤若寒蝉般杵着,他要的就是这种居高临下、如君主驾临的快感,尤其是在他这几天焦虑不安的尴尬时分。太静寂的家中他感到沉重,太喧闹的市井他又感到厌倦——他要的就是这种闹中取静、无缘无由的拥有。尘世中的浮名他早已经像家里的石磨似的看得透透亮亮的,再多的银圆金条对他也只是个数字,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自己分明就是一个不舍昼夜逆水前行的纤夫,拉到今天他已经彻底地精疲力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书房沟的这艘八面透风的破船找到一处能勉强停靠的码头,才是他最大的愿望,不能把他们王家几代人好不容易像燕子衔泥般垒筑的家业毁在自己手里。王家几百年来好不容易真真实实坐到书房沟甚至龙中县的头把交椅上,他不能拱手让人。环视周遭,能够和他煮酒论英雄的本地大佬已经全部湮没,现在需要的只是在杨啸天、刘家春、袁县长、乔大疤子这些豪强堆里左右逢源即可,可当他脑海中放西洋片般闪过这些个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狼虫虎豹时,他竟然在滚烫钻心的热水里身不由己地打了几个冷战,一下子惊了个半死,一骨碌爬出浴池:“伙计,把我的毛巾拿来。”
诚惶诚恐大半个时辰的伙计们七手八脚地把田家坡的大财神围了个水泄不通,三下五除二,就给额头直冒冷汗的王大保长收拾好了行头。
王大保长一出门,叫了辆金丝绒马车,一溜烟消失了,全然没有往日家丁们前呼后拥闲庭信步般的散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