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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3年12月15日
一堵墙的阅历
○ 孙文胜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仰着头朝前走,脚步也是急急匆匆的。看见的、经过的,许多事情都没往心里去。一堵墙就不同了,你动或者不动,它就在那儿。人说一句话,狗莫名地吠一声,驴子甩一下后蹄,绣花针落地了,风掠过发梢,它都会记得清清楚楚。
  一堵墙的生命可以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风吹雨淋,日晒雪压,就像一个人,谁的承受力强,就多撑持几年;谁病在胎里,怕是没人帮得了。这就是说,筑墙人最初的心思和劳作是决定性的因素。
  筑一堵墙,需要一群人来合作。整好地基,大工就开始测距放线绳,指挥大伙儿挖窝子、栽夹杆、顶挡板、固木椽。一切就绪了,娃子们发声喊,噼里啪啦就放起了开工炮。筑墙用的是尖底锤,一锤子,一个窝。打墙的人落锤子时,会顺势旋转半个圈,墙体挤压摩擦出的窝个个光滑透亮。墙上四个人,宏叔常常是领头。他个头不高,肤色黝黑,一只眼睛虽然有朵小白花,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技术和风采。打墙每到兴起时,他甩掉汗褂,朗声吆喝,四个人同时发力:
  “嗨——嗨嗨!嗨——嗨嗨!”声音齐整得像刀割似的。他们时而从中间向两端打,叫“白马分鬃”;填满土,擦把汗,下一槽子,又从两端向中间打,来个“合龙口”。号子声里,人往前挪,锤窝成行。墙一拃拃增高,汗一滴滴跌落,繁重的劳动完全变成了一段情景交融的舞蹈。那彪悍的臂膀,浑厚的嗓音,常常惹来一群婆姨女子看热闹。可谁知道,他白天是个人气王,晚上只能一个人恓惶得溜光炕。
  休息时,宏叔还会拉二胡、吼秦腔。我最忘不掉的是他说的快板:
  冬去春来阳气升,百草发芽树木青。伟大祖国工业化,我老九越活越年轻。年过六十能劳动,做起啥活也轻松。
  ……
  他光着身子,拿两根竹节边说边敲,把农民诗人王老九的《进北京》演绎得有板有眼,听得人人心里热腾腾的,浑身上下都是劲。因为这段快板,我很怀念英年早逝的宏叔。因为宏叔,饲养室那堵墙根基牢,影子正,身子坚,风风雨雨里坚守了几十年。
  人会走,墙不会,墙就看。牛从跟前走过,驴从跟前走过,它们的步履踢踏踢踏,不急不缓。人,却不是每次都从容。有次,西村的胖嫂腰里缠了个大布袋,半夜摘了一兜白棉花,明明月光亮堂堂的,她偏拣暗影处摸,一不小心,还被半截砖头绊了一个大跟头。当然,贼娃子二狗偷偷干的事它也记得。那一晚下过一场瓢泼雨,墙边的小土坑积满了水。二狗去的时候,满嘴酒气,哼着乱弹。回来时,后面有人追赶呐喊,他就跌跌爬爬的,弄得满脸满身全是泥,这邋遢狼狈相,与他平日吆三喝四的威风劲反差实在是太大了。墙想笑,但没有嘴,只好作罢。
  话说回来,每件事墙并非一定要看个清清楚楚。比如,墙头那个麦秸垛里,发生过好多浪漫事,它就没注意。它觉得,关键时候遮掩一下,会成就人的好事情。前几天,曾经自由恋爱的小翠和根娃打身边过,根娃还打趣说:“要不是这堵墙、那个麦秸垛,你爹当年逮住我,怕是要打断了我的腿呢。”小翠羞得掩嘴笑:“谁让你个没羞臊的,脸皮那么厚。”
  一堵墙,能平衡人的心境和身份。童年时,一群伙伴们捉迷藏、逮麻雀,谁心里都少不了谁。长大后,就不同了。三娃穿上了干部的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还别了一支黑钢笔。谷子拉着架子车,满满地捆扎着一车干柴火。这两个人大概有七八年不见了,墙期待看见他们热泪相拥,还像当年那样伸出手,玩一会儿“剪刀、锤子、布”。可是,谷子停下了车,问话的口还没张开,三娃却眼盯着天,腆着肚子走开了。谷子吐口唾沫,只好尴尬地离开了。
  现在好了,冬日的阳光暖暖的,墙根放着一排小马扎。坐着的有大水,有谷子,还有退休回家了的三娃。谷子的儿媳妇端来了一碗热干面,馋得三娃直流口水,争争抢抢夹了几筷头。大水年轻时受过伤,病恹恹的走路老爱扶着墙,跟着铁娃练了几年拳,老了老了,反倒鼻涕不流了,腰也挺直了,还能吃下一大老碗饭,说话的声音都刚强了。天佑和三羊是邻居,早年曾为一寸庄基打破了头。现在两家儿女都外出打工了,空落落的院子里,他俩把头凑在一起抽烟斗,再仰头时,不由得慨叹道:“没人了,要这么大的地方有屁用?”
  哪里来哪里去,落叶总要归根的。不管你当年是打阳伞、绾着满头鬈发的洋太太,还是烧窑扛锄扯大锯的,如今也都蹦跶不了几尺高。冬天来了,大伙儿还是会像当年那样,排排坐,晒太阳,你来我往地斗斗嘴。
  一天到晚,人要睡觉墙不睡,墙的见闻、阅历就比人多得多。墙的一生很简单,站起来是土,风化掉了,还是一堆土。人就复杂了,每有喜乐哀愁、爱恨情仇,眼里的风景都会变,所以身会乏,心会累,情会躁。有句话是,谁的心里没了自己,谁的眼里就有了世界。墙是实实在在悟透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