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汉江边,远远看见紧挨水面的江堤上,有物移动,走近,见一大鳖,正在往上爬,一步步接近有阳光的地方。
我就在江堤上静静地坐下来,我恭敬地与一只鳖遥遥相对,我珍惜与它邂逅的机会。这年头,能见到一鳖,尤其是不在超市里、不在水产市场上、不在火锅店里,而是在野外江湖见到一只没有被市场标价和买卖的自然的鳖、自由的鳖、自在的鳖,是何等的不易。各大国总统首脑我天天见,躲都躲不掉,他们总是在网络上电视里招摇晃荡,在各种峰会、谈判桌上指手画脚,特别是当我心情抑郁时不幸遇见他们,他们丝毫不能减轻和化解我的抑郁,只会加重我的抑郁,我想他们也在加剧着这个世界的抑郁。这年头,想遇到一个能减轻你抑郁和痛苦的人和事,太难了,你挤在焦虑和抑郁的人群里,你的焦虑和抑郁只会被发酵和放大。所以,人应该适当地走出人群,在空旷的地方与天地神灵做一次心灵的恳谈,做一次清扫灵府、置换心境的生命的深呼吸,这是对自己濒于倒闭的精神世界的及时救援,是对陷于困境中的人生的一种修整、调适和重启。虽然你所面对的困境和问题,并非立即就解决了,但是,在空旷的地方,你与天地神灵商量,也与自己的本心商量,你总会心有所悟,病有所医,锁有所开,你在空旷中,让生命打了个转身,你的心境就会与转身之前不一样。哲人说:转过身来,就是无限。是的,你转个身,你会看见别的方向、别的维度、别的可能性、别的地平线。就拿我来说吧,此刻,我转了个身,我看见了一只鳖,一只自然、自由、自在的鳖,它慢慢地爬上岸,慢慢地靠近阳光,它慢慢地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古老经书和修行秘籍,它在晾晒自己的智慧盔甲。它的动作很慢很慢,它不知道也不理睬现代世界和人类早已被疯狂的高速绑架了,它要是知道了这个情况,它会认为这是病,这是很严重的病,它会认为世界已是一个癫痫患者云集的病房。是的,它的诊断没错,人类在高速中疯狂折腾,把自己折腾成病,也把万物折腾成病。可是,宇宙还是古时候那样慢慢的,日月星辰还是古时候那样慢慢的,灯芯草狗尾巴草还是古时候那样慢慢的,所以它拒绝加入折腾的狂潮,它坚持慢,慢是它的哲学和养生学。
此刻,我面对着它的慢,欣赏着它的慢,慢慢地,我的心跳、血脉也慢下来了,整个身心状态都放松下来了,心宽展了,心空旷了,有了与自然同在、与宇宙同在的无欲无我的解放和通脱——我想,这是在哲学课堂和宗教庙堂里也未必能感受到的心灵开悟境界。这自在之鳖,此刻就是我的哲学教授和健康护理师,它在义务为我讲课和布道,它讲的主题是:关于慢的哲学以及只有慢下来,万物才能得以休养生息,生命才能减缓痛苦和焦虑的程度。
我恭敬地面对着一只鳖,一方面是想听它讲课和布道,这种一对一、面对面的辅导和修行,一辈子也难得遇到一次,试想,一个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恐怕很难见到一只自然之鳖、自在之鳖、自由之鳖吧?所以我对此分外珍惜,一点也不夸张地说,我能遇见一只自然之鳖自由之鳖,这是自然的恩宠天意的眷顾。
另一方面是我想给这只自然之鳖——给我有幸邂逅的哲学老师和健康护理师站岗放哨。上苍垂怜我,派它来到我的面前为我授课,我有义务为它站岗放哨,因为我知道人们对自然之物基本都没有了惜物之心和怜悯之情,只要遇见了就肯定要把它占有了,要把它吃掉或用它换钱。如今的人对万物的态度就是争争争、抢抢抢、占占占、吃吃吃、卖卖卖,否则他就觉得见便宜不占自己是傻子。“我乃天地所化育,我当赞天地之化育”——这是已经失传的古人圣德。而如今人心却贪婪至此,自私至此,冷漠至此,薄情寡义至此,亦复何如?
这时,我看见两个扛着钓竿的钓者从东边江堤走过来了,我的哲学老师却浑然不觉自己的险境,它还在默默地享用着阳光浴,默默地为我上课。于是,我从江堤上拾起几粒沙子,轻轻撒下,示意它:危险,天敌来啦,立即撤离人境,远离人类,隐于自然江湖,去吧,去吧。
大智若愚的鳖,很灵性,它懂我的意思,立即撤离,下到江水里了。
我似乎救了一只鳖,帮了鳖的忙吗?
不,我把话说颠倒了。应该是:鳖帮了我的忙,鳖让我在你争我夺、失魂落魄的人生奔忙之路上转了个身,对焦虑烦躁的红尘人境终于有了片刻的逃离,它给我讲了一堂慢的哲学、慢的心学、慢的养生学,它让我在盲目狂奔的路途上,有了一个走神的时刻,在这个时刻,我体会到慢的空旷、慢的价值、慢的美好。
而它的存在,也使得这个失去自然、失去自由、失去自在、失去慢的韵味和意境的世界——这个魂不守舍的世界——保留了一点自然、自由和自在,保留了一点古老的慢的余韵和美德。
两个钓者从我面前走过去了,他们不知道我与一只鳖邂逅的故事。
鳖已安全撤离,远离了人类,回归古老江湖。
我幸运,我遇见了一只自然之鳖、自由之鳖、自在之鳖。
我荣幸地为它站岗放哨。
这就是我今天上午的一点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