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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3年12月08日
现实主义长篇小说连载
书房沟(76)
○ 李巨怀
  第二十一章
  王老先生看着姜财儿拿来的第九专员公署的一纸公文,整个人筛糠似的颤抖起来,在他精心侍弄的兰桂坊旁边两个踉跄后,一口黑血喷出,就不省人事、昏倒在地了。王大保长号哭着赶到老先生身边时,郑倩茹女士满脸肃杀地立在脚地,王绅老先生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在看到哭丧着老脸的王茂德时,忽然间竟抬起了右手,狠狠地戳了两下他那心像万花筒般的老侄子,头蓦地一歪,走了。王茂德一下子瘫倒在炕沿跟前,鬼哭狼嚎着哭了起来。
  这天深夜下了一场书房沟人老几辈都没有见过的暴雨。王保长一身孝子服,领着王家堡几百号孝子孝孙把王老先生的灵柩在天刚麻麻亮时就按阴阳先生的指示,移到了王家大门外的院场里。院场里外和王家堡的街道上都拥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整个书房沟一瞬间汇合了山洪咆哮似的哭声,冲荡着书房沟的沟沟坎坎,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自发地扶老携幼而来,跪在老先生灵柩要经过的各个十字路口,每个大小路口都跳跃着百姓烧纸钱送行的火光。是否孝子、是否本家已无关紧要,沟里沟外四五千男女老少都簇拥在王家堡送葬队伍的后面。
  郑女士看着充塞满沟送行的百姓,她并没有感到丝毫诧异,她的夫君把人生最辉煌的岁月奉献给了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他踏踏实实地走了,却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人生地不熟、在她眼里很难融合的土地上。她能去哪里呢?看着逶迤十几里的沟里沟外、县里县外的老百姓送葬队伍,她没有掉一滴眼泪,万千的悲哀她都深深地压在心底,她要给书房沟的百姓一个坚强自立的形象。她特意穿了件夫君最喜爱的蓝旗袍和英国的紫色皮鞋,早早地伫立在慈安桥头,默默地目送着她的夫君被他牵肠挂肚的乡亲们八个人一组稳稳抬着走的灵柩,从她身边缓缓走过。她看到那些和她夫君差不多沧桑年龄的男人争先恐后地怒斥着半大小伙子仅仅是为了抬几十米远先生的灵柩,她也看到书房沟二台山上漫山遍野的花圈挽幛。当她看到李秋婵娘儿俩披麻戴孝小跑着撵在送葬队伍的后面时,她的心一下子灵醒了许多,她也一下子彻底理解了她夫君生命最后几年的全部意义,看到满脸灰垢、哭红了眼睛的李秋婵的儿子时,她情不自禁地冲上去,把孩子紧紧地抱起来,眼泪终于汹涌而下。
  郑女士一个人在和她心爱的夫君度过生命最后几年的房子里,按照西府民俗整整地给她心爱的夫君枯守了七七四十九天。原先在她眼里的那些满眼生命的青山绿水,她已经看不见了,流溪竹林,白墙青瓦,面粉厂那古朴的带棚的廊桥,似乎都停滞在夫君撒手人寰的那一刹那,兰桂坊里那蜿蜒的、她和心爱夫君亲手铺就的石子小路也成为近在眼前的美好回忆了。她每天只是枯守在她心爱夫君的遗像前,默默地呆望着那张慈祥微笑的照片,心里和夫君涌泉似的交流着。鬓发她每天梳洗得油光可鉴,饿了,她就沏一壶热茶,她喝一口,然后再把夫君的喝一口,直至茶泡得全然没有了颜色,她才再沏。
  这七七四十九天,她终于彻悟了她那倔强的夫君放着美国好好的生活不去享受跑到这穷山沟的意义了。她要坚强地活下去,让丈夫安安然然地心无挂碍地在家乡的怀抱里好好地休息一下,她想她能做到。可每当她好不容易憋足劲儿准备重新生活的一瞬间,她那原本很有生气的腿却迈不动一小步,一向坚定有主见的郑女士彻底迷糊了。就在书房沟的老老少少的百姓都为郑女士的身体健康而夜不能寐捏一把汗的时候,一条让书房沟的百姓遗憾一生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从李秋婵口里传了出来:郑女士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李秋婵是从她家大门外一个石礅上的皮箱里发现秘密的,那个皮箱是王老先生回来时带回来的,满沟的人第一次见到的别样的捎马,里面放着王老先生的几本书、一块怀表、三块银圆、王老先生的遗像,还有只有两句话的留言:“把这些东西交给孩子,让他长大做个像王绅先生那样的人。”
  书房沟的百姓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位小巧玲珑、风雅迷人的贵妇。新中国成立后的一九五八年,王老先生的两个儿子回国探亲,四方打听这位陪他老父亲走过最后风雨人生的恩人,凡是与他们父亲和他们的继母有丝毫关系的朋友都打听了个遍,甚至连上海的警方也逐巷逐坊地毯式地搜寻,就是没有一丁点儿郑女士的消息。有的人说,在山城重庆的一所山村小学见过这位身穿旗袍、风采依旧的女士;有的人说,在上海的一个街道火柴厂见过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郑女士;更有书房沟的更夫说那天凌晨两点多他看见郑女士一个人上了书房沟的土塬,莫不是郑女士一时想不开跳进了离王老先生坟墓不远老帖家打的几十丈深的干罐罐枯井里?总之,书房沟的百姓一说起漂亮女人尤其是美丽贤惠的漂亮女人,没有人不提起那位在书房沟里生活了只有三个年头的上海女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