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27日,是我的发小赵胜平猝逝的日子。赵胜平是个普普通通的基层教育工作者,他五十多年的岁月里留下的印迹和影响十分有限,但是对于亲朋好友来说,分量还是很重的。
胜平是县玉镇小学的校长,从业也有三十多年了。他是个有趣的人,爱好广泛。师范毕业之后,有一段时间迷恋于舞蹈,周末县镇各大舞厅,常常会出现他优美的身姿。他也在偷偷写诗,那些青春的语句混合着荷尔蒙的热气在一些饭局上朗诵出来,引发一片喝彩或哗叫。那时他的笔名叫荒原,既包含野蛮生长也包含荒芜欠打理的双重含义。但大多数诗歌仅限于抽屉文学,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诗歌浪潮里,仅仅泛了几次水泡就消停了,再无后话。有一次我从外地回来,去学校看他,发现他的枕边有几本《星星》诗刊和《诗神》,还有一些唐诗宋词,他不再写诗了,但是阅读没有停。
他真正玩出点名气的是石头。胜平玩的是黄河奇石,还成立了黄河奇石协会,在太极湾景区辟“黄河奇石馆”,自任为清涧县黄河奇石协会的会长。他玩奇石不是一个人玩,而是一大帮人,驱车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沿着黄河畔各个村落考察、搜寻、挖掘、整理、命名。每次三五个好友(石友,文友,玉友),不辞辛苦沿软软的沙滩和嶙峋的乱石崖挖石头。出发时还一个个油光粉亮的,一天下来,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上气不接下气,但乐在其中。胜平玩石头的结果是带出一帮爱黄河奇石的石友,和家里堆了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我见过两块:《伏羲》和《老子》,算是镇馆之宝了。其他的石头有的堆在墙角,有的还装在麻袋里秘不示人。他后来也玩过和田玉和瓷片,都不如黄河奇石的规模和气象。此事清涧融媒的“百姓故事”还作了专题报道。
胜平最重要的爱好是与朋友们一起聚会。教师这个职业平时教务繁忙,可双休日就相对清闲了。周末回到县城,总有本地或外地回来的朋友,胜平会安排得满满当当,他为人仗义,性格豪迈,常常胡吃海喝,推杯换盏,皆大欢喜。聚会中,胜平倒未必总是主角,但一定是席间最活跃的分子,可为朋友挡酒,也可即兴表演一个段子。有次聚会,我有幸欣赏了他的“说反话”表演,全程六分钟一个磕巴不打,可圈可点。用他的话说,他喜欢红火,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他好客,仗义,他热爱尘世里的烟火喧哗,而回避冷清和寂寥。胜平家里时刻准备着茶和热水,一有朋友打来电话,他都说过来喝茶,那份热情火辣辣的任谁也难以抗拒。这也是大家爱和他在一起的原因。
我与胜平是发小,自小一起玩大的。因为虚长他几岁,一直觉得胜平是个小孩。直到他从师范学校毕业回到镇上教书,交往才多了起来。按照村里的辈分我与他的父母是一辈的,他得叫我叔,但又因年龄相仿他是一声叔都没有叫过我。非但如此,他在人面前对我称兄道弟这么多年,我也就默认了。他美其名曰“各论各”。2000年前,我,胜平,响马,雄鹰都在西安打工,那时候工作不稳定,收入低微,还要租房子,大伙生活条件都不怎么样,胜平相对好一点。我们生活拮据的时候少不得借个三百两百的,胜平总是慷慨相助。千禧年之后,西安的那个圈子就散了,各自回各自的工作岗位,或外出打工,见得就少了。只有响马在西安留了下来,在文化圈子里打出一片天地,是我们的骄傲。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外地打工,辗转十几个省市,回到西安就找响马,回到清涧就找胜平。我能做的十分有限,无非就是起草个村规民约,谁家有个祭文祷文需要修改的,胜平会找我。今年在东北开会,他要在会上表演一个节目,也发来文稿要我修改修改。或者同事的论文或我根本不认识的一个老人离世,他都会毫不客气地揽回来,要我帮忙成全。为了胜平的这份看重,一般我都会应答完成。
在10月16日的朋友圈,我看到一则胜平去山东潍坊外出学习的信息和照片,后来几天再无消息,然后就是10月27日早晨传来的噩耗。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消息,再三确认,都指向“已经走了”这样冷酷的事实。几个走得很近的朋友,已经哭得没眼泪了,压抑,悲伤,打击,眩晕。对于他的父母、兄妹、妻儿的打击可想而知。胜平,这个平时到哪儿都谦和乐观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遭此厄运了呢?
胜平微胖,也不属于肥胖症那一类,他烟不离手,常喝点小酒,偶尔打打牌,为人随和,他对自身健康评估不足,没引起重视。据说,近期他有高血压症,高压达到220mmHg了,但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27日早晨六点半,他都起床了,上了一趟厕所。殊不知,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这是胜平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小时。从后来的校园监控里看到,他从院外的厕所回到院子,试图上二层的台阶视察学生教室,走了几个台阶感觉不好,捂着胸口又退下来,摇摇晃晃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再也没有醒来。后来是厨师阿姨问保安,胜平早上怎么没来吃早点,大家才发现了蹊跷。短短一个小时,人已冰凉,生命体征全无。事情发生之后,教育局、同事和家属都接受了猝逝的事实,也没有做医学鉴定,但从种种迹象推测,心血管疾病所致是无疑的,亡于心梗的概率是最大的。
有些事情不是突然发生的,但一定是突然发现的。这发现和发生之间相隔了多少危险的行程,除了当事人,其他人全然不知。就这件事对亲朋好友仅仅是激发一轮又一轮的悲伤和叹息是不够的。生命是什么?中年是什么?健康是什么?人世暂住期的意义何在?都值得深度思考。陶渊明在《拟挽歌辞三首》里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回想胜平这一生,有事业有爱好,给多少朋友带来友情留下念想,村里有一位大爷听到这个消息后,用土语说了一句:“这可把人给扎了呀!”谁说不是呢。一个人如果是远行外出或单位离职,那总有回家或见面的时候,但这匆促得不打一声招呼的、没有缓冲的诀别,令人无限怅然和凄然。愿胜平在天堂,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