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放劳动,大家都觉得他会东山再起,好多人远远看见就过来套近乎。现在,职务由正降成副了,大伙一看见就扭过脸溜了。
忽大年蓦然警觉起来,只听葛茹平顿了顿,说:我也感到很痛心啊,你是省委在反右运动结束后,研究的唯一一例干部处分。你想想看,我们本来在研究给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摘帽子,却要讨论给你戴帽子……忽大年一听急了,说:我可没说过反动话呀!书记严肃地摇摇头:我们和部里沟通过了,一致的看法,你的问题是盲目抢险,造成重大伤亡事故,现已定性为责任事故了,既然是责任事故,那就必须处理责任人了。关键是,在抢险的紧要关头,你竟然叫来一个和尚占卦,这种事可闻所未闻,一个高级领导干部咋能信这个呢?所以,今天我也是受部里委托找你谈话,部党组决定,省委同意,免去你的党委书记和厂长职务,降为副厂长……
忽大年头嗡地膨胀起来,咋这么个屁事,北京和省委还都知道了?那个和尚点烟磕头,完全是自行其是,他根本就没理会,现在可上纲上线了。葛茹平略一沉吟:本来,军品任务这么重,我们也不想动你,可是反右运动回头看,你的问题被翻腾出来,涵洞事故又刚好发生在运动期间……总之你撞到枪口上了。忽大年忙问:这么说,我下放劳动,不算处理?葛茹平撇撇嘴角说:组织上考虑到你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没有给你戴帽子,行政职级也不降,还是十一级,还属于高级干部范围,去年处理的右派可都一撸到底了。
忽大年拳头攥得咯嘣响,说:葛书记,我有点冤呀。葛茹平语气平缓:你也要想想,三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而是被你的瞎指挥送了命。
忽大年本来气得想喊,可他听葛茹平提到牺牲的三个人,肚里一下泄气了。当初那卢可明的女朋友知道出事了,跑过来收拾遗物,见到一个素描本,翻开全是她的头像,一下子贴到脸上昏死过去了。另外两个电工媳妇带着三个娃娃,直接跪倒在工厂大门口,谁拉都不起来,后来忽大年跑过去,冲着两个女人也扑通跪下,跪得四周一片惊呼,见过老百姓给当官的下跪,哪见过厂长给遗属屈膝呀?俩女人直到听他说一定会把孩子抚养成人,才千恩万谢地站起走了。
后来葛茹平也激动了,指头敲打桌面说:你想想看,现在多复杂,内有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煽风点火,外有美蒋匪徒四处捣乱,你就不要再添乱了,乱得我这个省委书记都不好为你说话了。
走出省委大楼,忽大年沮丧地钻进吉普车,一会儿让往大雁塔开,一会儿又让往钟楼开,等终于回到办公楼前已快下班了。显然,有人把厂长降级的消息透露出去了,当他闷闷走过长长的走廊,两边办公室的门全都敞开着,可大家都缩在门里边,表情肃穆地目送他缓缓经过,就像战友们目送浴血奋战的将军走向了刑场……
三十七
忽大年当然没有奔赴刑场,却着实到鬼门关走了一遭。自从他被降职以后,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他以为自己还是为要那个电量把人惹翻了,就把他从一把手位置上掀下来了。其实,工资降不降都无所谓,人看重的是一张脸面,以前那两个部下现在居然成了自己的领导,一个主持党务,一个主持行政,指手画脚,嚣张透顶,竟然还明确由他来分管后勤,不言而喻,这是班子里最最边缘的业务,明摆着是给他一个难堪的。而且,那份处分他的文件撒得满世界都是,不断有兄弟单位打来电话询问缘由,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咿咿呀呀就把电话压了。连那久未谋面的叶京生也拐弯抹角打来电话,浓郁的京腔一吐就知来者何事:老兄啊,我告诉你个秘密啊,国家青年篮球队退役了五个队员,我们挖了两个,你们最好也去挖两个,不然,我们渭河队就没对手了,球就打得不好看了。是的,这些年各个兵工厂都喜欢从国家队招揽退役球员,看西安的篮球联赛,几乎是国家级水平,每次比赛都围得人山人海,连周边树上都爬满了人。然而这种特招之事从来都是厂长拍板,叶油子问得不言而喻。忽大年端直说:我现在不管这些了。叶京生随口就问:老兄啊,你究竟犯啥错误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男女关系吧?忽大年一听就把电话压了,随口便告诉总机,外线打进电话找他,一律说他出差去了。
现在看来那个“以观后效”,实质上就是处分的前奏,当你迷迷糊糊麻痹了,头顶上那把刀子才会落下来,砍断你一条胳膊,再砍断你一条腿,人也就完全残废了。咳咳,以前,他即使下放劳动,大家都觉得他会东山再起,好多人远远看见就屁颠屁颠过来套近乎。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失势了,职务由正降成副了,迎面过来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就扭过脸溜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