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他们帖家溃散到帖家染坊时,他还自嘲般把这间平生从未踏入半步的房子诩作远美轩,以示苟延残喘安度余生。他这远美轩名是源于明代学者吕坤。吕坤曾云:“天地间之祸人者,莫如多……美色令人多欲……美官令人多求,美室令人多居,美田令人多置……皆祸媒也……予有一室,题之曰‘远美轩’。”虽说他这远美轩远没有吕坤老先生的那远美轩有名,但起码在他心里还是自鸣得意了一阵子。谁承想,他这可怜兮兮的唯一的一方心灵净土都守不住了,即使他现在放开一万个胆子去多欲,他还有什么胆量呢?心朽了,身垮了,自己不就是一个尚能移动的死人吗?曾经还奢望着把帖家的中兴大任交给儿子去实现,让帖礼志去图谋他未竟的家业,现在却是连一个后人都保不住,弄不好叫老天给剜苗除根,还说什么重新崛起的梦话呢?
帖家孝心想,自己正如一个输光赌本、拆房卖老婆的赤条条的赌徒,除了一息尚存的生命,还能有什么呢?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中条山战况的惨烈,从前线辗转几个月传回的消息说整个龙中县上去的士兵都折光了,没剩下几个喘气的,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还能有几分希望呢?他在房子里每天祷告默念,能起什么作用呢?听着帖王氏出出进进地瞎折腾,他连瞧一眼的欲望都没有,瞎忙活啥呢,捐出去的钱能出了龙中县吗?有袁县长、大老鸦这些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祸害,捐的钱有几个子儿能变成大炮子弹、米面油呢?他心里这么胡思乱想着,却一丁点儿出面阻拦的欲望都没有,让帖王氏折腾完了,她的心也就死了,也省得她去挂念。
他现在基本上解开了心中的疙瘩,龙中连的大部分人都有了明确消息,礼志却没有确定阵亡的话,起码说明他可能还活着。一阵子传来消息说整个龙中连都战死了,一阵子传来说龙中连逃出去几个,一阵子又传来说帖礼志不但没死,而且还立了大功得了蒋委员长的勋章,这几个月却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不管咋说,他还得咬着牙等,谁叫他那软硬不吃的独苗是个扛枪的命呢?原先他每每去后院解手看着啥物件都想踢两脚,现在他连抬腿的劲儿都没有了。听说他那看人下笊篱、看亲戚剜臊子的死对头王大善人也和他一样,自从两个儿子离开书房沟就像丢了魂似的,也没有了正形,见天疯涨的抗日捐他也懒得收了,西府第一保的美名他也不顾了,他撇了出门从不离手的枣木鞭杆,竟然学着袁县长换了根文明棍,说话也慢条斯理满口的阴阳八卦。书房沟排位第一的文化人帖老秀才一见王大善人的文明样就笑了:“茂德,你也猪鼻子插葱装象哩?”
不管帖老秀才的山羊胡怎样地晃悠,王大善人只是嘿嘿地干笑两声,说是蒋委员长的老婆倡导的新生活运动要求的,打个哈哈径直走了。
书房沟的帖老秀才们一个个笑弯了腰,王保长明摆着是给他那两个出门在外走州过府命悬一线的儿子积德,还硬充什么文明样儿,真是把别人当傻瓜看哩。
王大善人才懒得去理会书房沟的老议员们对他的评价,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能解释清吗?刚开始,他还心想着他那两个如狼似虎的儿子一离开西府,准能给他的王家祠堂争个头彩,随着日本人一天天推进,王文、王武消息的一天天沉寂,他是一点儿都不敢指望什么功名了。原先想的乱世出英雄的念头现在想来是何等可笑。听说日本人那可是老秦人的后代,是铆足劲儿要打到他们的老家西府的,蒋委员长都被撵得跑到深山老林躲了起来,叫王文这些把死当瞌睡的孩子去拼命,那不是开国际玩笑吗?自日本人打到风陵渡,抗日捐已经翻了两番,再这么打下去,不等日本人打回老家,老百姓可就自己抹脖子了。听说河南的老百姓叫汤恩伯的抗日捐逼得都帮着日本人打起国军来了,什么日本人还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刚从陇海线溃逃到西府的灾民口里听说这话,他还死活不相信,但慢慢地三人成虎,他也就信了。
自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蒋委员长为了阻挡日本人的西进步伐,在河南郑州花园口附近炸开黄河大坝,淹死豫皖苏三省八十九万百姓以来,再加上旱灾蝗灾的肆虐,近千万河南人的西逃,西府的沟沟坎坎哪个山梁上没有河南人的身影?那些一拨拨坐在闷罐车的顶上辗转来到西府的河南人,拼着命逃出来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一口饱饭。要不,田家坡的雍兴纱厂怎么满眼都是清一色的河南女工,虽说一个月只有一块钱的法币,但个个脸上都绽放着难得的舒心笑容。
要不是成群结队的河南人蜂拥而至,宝鸡城能繁荣起来?就连小小的田家坡车站几年下来也都成了上万人的大镇点。田家坡车站官道上每天来来去去的车马,河南灾民慵懒而有兴致的叫声,荒烟蔓草了千百年的田家坡何曾有过?尤其是每天傍晚雍兴纱厂成百上千的女工下班时蜂拥而出的美丽风景,可是叫方圆几十里的西府汉子们过足了眼瘾。女工们一人端一只搪瓷盆子,肩上手臂上随意搭一条白生生的毛巾,个个湿漉漉水淋淋的活脱劲儿,真叫每个田家坡的男人丢了魂。就连县衙里的那些色鬼乔大疤子之流都借口下乡跑二十里地,赶在女工们下班时拥挤在厂门口吹着口哨撒着欢儿。田家坡妓院里的那些俏女骚娘们儿一个个都像泄了气的皮球,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变着法子讨男人们的欢心。
王大善人可没有被眼前的纷乱扰了心绪,虽说他使尽了法子往自己脸上贴膏药,但他还是有着自己的小九九。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他得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尤其是在两个宝贝儿子还没有混出个样儿的时候,得给孩子们看好家园。大老鸦的抗日捐半个月长一成,他原先不等大老鸦来第二回,就和姜财儿把算盘一拨拉,先把书房沟全沟里的捐赋用家里的钱垫付了,再由他带着姜财儿一干保丁挨家挨户抡圆了鞭杆催收。每次征收完毕,他都能净赚个千儿八百,养活他这帮看家护院的保丁绰绰有余。现在却是,大老鸦乡长都来了四五趟了,他都收不齐全沟百姓的捐赋,常常是新的摊派下来了,旧的上上一茬的捐赋还没有收集完毕。实在是被县上逼得没有办法时,他才叫姜财儿把上上一拨的摊派缴了,沟里像李秋婵等十几户赤贫户实在刮不出油水时,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拿个什么物件顶账了事,连原先在半路上见到他就岔路直溜的李秋婵现在见了他都不躲闪了,竟然有时还会甜甜地问候一声:“叔,您老干啥去了?”每当这个时候,他心里就自然地涌出一股少有的燥热,连李秋婵这么难缠的娘儿们都心悦诚服了,说明他的威信可真不是一般地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