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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3年11月06日
白鹿原上荆峪沟
○ 王心剑
  荆峪沟是白鹿原上一条不宽不窄的地裂缝,沟深二三里,绵延不见尽头。坐在我家朝南的门槛上,能够清晰地瞧见那道在原野里豁然开裂的褶皱。
  我大约是在三岁左右,初次去荆峪沟,那阵子父亲正率领着数千民工在沟底兴修打虎潭水库,嘱托一位赶车大叔捎了我去看风景。我坐着吱呀作响的马车来到犬牙交错的沟沿,曾恐惧地闭上眼情,暗想我的妈呀,平展展的田野里怎么会冒出这么深一条大裂缝,万一再有条像这样的大裂缝半夜里从我家炕上裂开来,全家人岂不掉了进去?!
  荆峪沟确实很迷人。
  沟底依着坡势逸落有无数个小水潭,潭水清澈见底,远看却碧绿碧绿,一条银练似的小溪,从上游到下游潺潺流过,串起这些小潭,宛如一串珠光宝气的翡翠项链,镶嵌在原坡突起的沟道夹缝之间。溪流两边气候温润,水源充沛,长着万杆翠竹,站在高处望那竹林,微风吹拂,如绣球蠕动,满目青绿,淡雅风流。最奇的是那些粉红的桃花,别处不长,偏偏隐身在竹林之中,绿竹掩映,若隐若现,淡红一丛,清新妩媚,极是爱人不过。
  父亲一连数日忙得顾不上理我,一天夜里忽然来了兴致带我到沟里去散步。他见我望着黑咕隆咚的沟壑很有些害怕,便提着板胡叫来爱唱秦腔的成叔叔做伴而行。成叔叔年纪很轻,长着一副娃娃脸,平素张开嘴老是发愁谈不上媳妇。沟里夜静人稀,斜月映照,怪石峥嵘,像妖魔窥视。父亲和成叔叔坐在紧傍溪流的大青石旁,满怀豪情地谈着修水库办电站种稻谷之类的事,觉着前程似锦绣一般美好,就兴不可遏地唱起了秦腔。秦腔的确很难听,我坐在一边悄悄拿手捂住耳朵,总觉那凄厉的颤音像吊死鬼临断气前的惨叫。许多年后当我也迷上了秦腔时,秦腔还是那副腔调,可我迷恋它是因为我在秦腔里寻找到了对父辈对家乡顶礼膜拜的一种真挚感情。
  有生头一次去荆峪沟便留下极为强烈的印象,那里的奇花异草,别处难得一见的茂林修竹,水里的浮游生物和四季发绿的活石头,无处不令我神往。可惜此后的两年里,尽管我也纠缠过父亲,让他再带我去荆峪沟玩,却一直迟迟难以如愿。那段时间父亲心情非常糟糕,自打辞去公职下放劳动回到老家,就像磨道里不能卸套的老黄牛,整天忙着平整土地修渠垒堰,终年竟找不出一天空闲。直到五岁那年春天,我有幸被成叔叔带着去游玩过一次,可那是挨了父亲一巴掌领受到的抚慰才勉强成行。成叔叔当时也回家务农了,他所在的村子属于蓝田县,家里非常穷困,粮食年年不够吃,炕上还有个瘫痪不起的老娘。他每次路过我家都带着空粮袋,说是要出去借粮。我那时年少不知愁滋味,看见他就缠着要去逛荆峪沟。那一回父亲心烦了,随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成叔叔看我哭得暗无天日,犹豫了半天,终于放下粮袋,扛着我去了荆峪沟。那天我在沟里玩得痛快极了,光着屁股跳进水潭去学狗刨,赤着脚走进溪流去逮泥鳅,掀开大石头寻找八脚黑螃蟹,攀上悬崖去摘隔年酸枣。傍晚时分兴尽回到家,父亲给那个空粮袋里灌了半斗玉米,硬让成叔叔扛回去,母亲还拿出几个玉米面馒头塞进他怀里。成叔叔抱着粮袋馒头,忽然泣不成声。
  就在这年腊月的最后几天里,患病多年的父亲肺痨形成穿孔,躺在炕上奄奄一息。那天清晨母亲看到父亲病势严重,急急忙忙赶到街上去请医生,我和尚未断奶的弟弟陪坐在父亲身旁,大概觉得实在孤寂无聊,我竟然天真地问父亲:“爸爸,你啥时候能再带我去荆峪沟?”父亲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凉的笑,用手抚摸着我的小脸蛋说:“等病好了……就带你去!”没想到这句话竟成两辈人的永诀词,时隔不到半个时辰,他的嘴角淌下一缕鲜血,就平静地离开我们远去。我那时毕竟年纪尚幼还无法理解生与死是一种断裂的距离,曾哭着问隔壁婶婶:“我往后还能见着爸爸么?”婶婶紧紧搂住我说:“等下辈子吧!”
  人的一生有许多种感情难以复制,错过了就不会再有,父爱尤其是这样。许多年以后,当我用稚嫩的肩膀负载着一个家庭的生活重担,历尽艰辛走完孤寂的少儿旅程,环视身边那些享受着父爱的同龄人,才知道自己身心所领受到的摧残与刺激竟然是那么多!
  若干年后我也有了儿子,当我面对着一个幼小的生命,所付出的无微不至的关照甚至胜过妻子,从而引起周围人的疑惑不解时,只有我心里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只有我最清楚,父爱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来说有多么珍贵和重要!
  前些年我每次从远方回到白鹿原,都要领妻携子到荆峪沟旧地重游。每当我来到打虎潭水库泛舟划桨时,从层层涟漪中,依稀看得见父亲和成叔叔的笑影;每当我聆听泉水叮咚鸣溅、溪流呜咽吟唱时,似乎感觉得出父亲激越的板胡旋律和成叔叔慷慨悲壮的秦腔吼声;尤其当我徜徉在那座巍然耸立的大坝之上时,总觉得它既像前辈的丰碑,又像是葬埋先人的坟墓……
  别了,童年色彩纷呈而又离奇的梦;再见,令人心神震颤的荆峪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