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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3年11月03日
看楼的乡党
○ 刘炜评
  这个单位的家属新区,原来并没有看楼人。有固定值班的门卫,有流动巡逻的保安,按说治安是有保障的。但没过一两年,不安全的事情就接连发生了。有的住户后半夜被盗,有的老人大白天被骗,还发生过失恋女生从25层楼跳下的悲剧。
  管理者很头疼,于是想了不少亡羊补牢之法,其中之一是为每幢楼配备了两个看楼人,其中多半是夫妻,又大多从乡下来。月工资开始时是七百元,到了今年年初,增加到了九百多。
  我一家住在小区的11号楼,看楼的夫妻五十岁左右。丈夫不修边幅:衣扣常常只系一半,平日里靸一双布鞋,鞋面上灰垢斑驳;有时进门打招呼,可以看见他牙缝间的米粒;劣质烟卷很少离口,显然烟瘾很大。妻子就讲究多了,衣服质地虽差,但穿得干净得体,头发也梳得有型。
  这对夫妇上班的第二天,就和我认了老乡。他们讲不了普通话,连西安话也说不了,而我对各地方言一向比较敏感,听他们对话间的一两个语词,便不仅知道来自我的老家商州,还能判断出居住在北乡的大荆、板桥一带。此后碰了面,彼此总以“乡党”相称,感觉很亲切温暖。
  男乡党有一个本事,简直让我佩服之极:上班不过一个来月,便准确记住了全楼所有住户的姓名、楼层、门号、人口,甚至户主供职的具体部门。要知道这幢楼有二十五层,每层居民六家,每家平均三口成员,要是我,认全记全这些,至少得一年半呢。
  男乡党的表情,永远是笑眯眯的。住户下班回来,他笑眯眯地问候:“某某老师,我给你开门。”开门是有电子卡的,住户都随身带着,只需要感应一下电子门屏。但不少人回来时,都拎着书籍菜蔬水果之类物品,自己开门,得放下东西才能腾出手来。所以男乡党的代开楼门,就传递了热心和友善。生人来了,他笑眯眯地询问:“哎,同志,你寻谁呀?”从不称对方“先生”或“女士”,而商州人说寻找,大多用“寻”而不用“找”。对方说:“我找某某。”他回答十分明确:“在哩,刚回去一会会儿。”或是:“这会儿没在家,早上就出门了。”
  我夸他:“乡党哥,你真厉害呀,记性又好,又负责任。”他说:“好刘老师哩,咱有这份儿事干,不容易,咋敢马虎哩?要是出了差错,人家笑咱是个二混堂子不说,饭碗也会没了哩。”商州人说话,句尾的语气助词,永远是“哩”而不是“呢”。
  近几年,我习惯网上购书。有时购成套成批的,快递员送来一大堆放在楼下。男乡党见状,不仅会帮着往电梯里挪,还会随我上楼,帮着一件件地往家里搬。见我家里差不多书满为患,颇为惊讶:“呀呀,这么多,得花多少钱哩?咋放得下哩?咋看得完哩?”我说:“这就是我的农具和粮食么。”我回报他的,有时是一两包好烟,有时是一两袋小杂粮,更多的是清理出户的废旧纸箱书报。
  乡党夫妻自己做饭吃,不去家属区对面的学生餐厅。尽管学生餐厅的饭菜价格比外面饭馆的便宜许多,他们还是吃不起。起灶的地方,是小区西北角的一间极小的棚屋,屋顶苫着石棉瓦。夏天做饭,如同蒸桑拿;到了冬天,就是钻冰窖了。
  和大多数陕西农妇一样,乡党的妻子擀得一手好面条。我吃过一次她擀好送来的“韭叶”,的确称得上“薄筋光”。可惜那间棚屋的操作案,只是一块搁在砖头上的三合板,所以她的精湛手艺无法充分施展。男乡党对我叹道:“刘老师,你还记得咱那儿的老话吗——男人耍的桑木担,婆娘耍的梨木案。现在呀,我天天没啥耍,她天天耍不开。”
  每到周六和周日,这看楼一家人,就由两口增加到了四口——乡党夫妻的一双上学的儿女回来了。儿子和女儿年龄接近,儿子读中专,女儿读大专。两个孩子看上去都很聪明,但穿着和言谈,已毫无稼娃气而完全都市化了。不了解情况的人,不大看得出孩子和父母的关系。我说:“乡党哥,你有福呀。老一辈常说,一儿一女活神仙哩。”男乡党说:“那也是老话了,而今这神仙,可是不好当哩。两个娃上学,一人一年至少得花一万五。我是挣死挣活地供他们哩。”他有点伤感,我也有点伤感,就都闷头抽烟。过了会儿,我说:“你要是太紧巴,我借些钱给你。多的没有,少的有哩。”他十分感动:“咱们不沾亲带故,你有这份好心,我就领情了。没来西安的时候,我两口靠着搞副业,给娃攒了些钱。现在来这里看楼,月月都有点工资,抽空再捡些废品卖,还能撑得住。”
  转眼两年过去了。有一天我上课回来,见男乡党胳膊吊在绷带里,头上缠了纱布,蔫蔫地蹲在楼门口发呆,嘴里不见了劣质烟卷。他的妻子坐在值班室里,手臂肿大,眼睛也哭得红肿。我骇然地问怎么回事,男乡党勉强笑了笑,胡子麻茬的脸,笑得很歪曲。他说:“没法说,没法说。说了乡党笑话。你快回家吧,你娃和他妈早在家了,等着你吃饭哩。”
  回到家,妻子对我说,邻居告诉她,我的乡党夫妻和女保洁员打架了,事情起因于一件废品。我们楼上的一家住户,将一件退休了的净水器放到了楼道。很久以来,按照约定俗成,凡是放置于楼道的废品,都是主家自愿扔掉的,保洁员可以捡拾卖掉,看楼人也可以捡拾卖掉。这天下午,女保洁员照例打扫卫生时,发现了那件净水器,就放到三层的公共阳台上,然后继续逐层拖地。看楼乡党的妻子见到它,以为是这层的住户放置的,遂拎去放在楼口。保洁员干完活,不见了净水器,想是看楼夫妻拿走了,一找果然如此。这件净水器当废品卖,至少值十多元。保洁员说是她的,看楼夫妻不认可,便发生了口角,以至于厮打起来。保洁员怕自己身单力孤吃亏,就抡起拖把先打倒后大败了对方两口。结果便是我看到的情景。
  那位女保洁员,来自蓝田乡下,也是我的熟人了,平时待人挺和善,说话细声细气,干活称得上既麻利又认真。
  我为这件事感到难过,没有心思吃饭。我知道这次打架,对当事者不是小事。虽然看楼人和保洁员干的都是粗活,待遇菲薄,可是在小区内外,还有很多等着替补的人。我想下楼去安慰、和说冲突的双方,却被妻子劝止了:“人都有脸面,你最好装个什么也不知道。”
  几天以后,看了两年楼的乡党夫妻,被物业辞掉了;说话细声细气的保洁员,也被物业辞掉了。
  又过了一周,新的看楼人上岗了,还是一对夫妻,来自乾县乡下。
  乡党夫妻离开小区的时候,没有跟我道别。我知道他们的姓氏,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事实上他们的孩子有手机,但他们没有。我无法打听到他们去了哪里,只能默默地祝福这一家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