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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3年11月03日
拆迁记事
○ 刘明琪
  我在乡下盖房造屋,诸多因素之一,是那块祖传的宅基地,处于村子西南角上,由于老旧社会的原因,宅院南边是邻村的可耕地,宅院西边隔一条马路,还是邻村的可耕地。
  既是耕种良田,就不能再批宅基再建房屋了。
  我问为我开车的小李,你看我这院子,跟曲江新区的别墅相比,哪个更好哪个更适宜居住?
  小李同志说,他们那里,说是别墅,还不是楼挨楼人挤人,哪像咱们这儿,千亩麦苗,一望无边,还有就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呢。
  我惊叹小李学历不高,但在圈子待得久了,竟也有了念书人的见识、意趣。
  不过才刚有了风声,说是要征地呀,要拆迁呀,千亩万亩的良田好地,有多半于一个早晨就犁了麦苗青菜,栽了大小不等的杂树棵子。
  一俟来年仲夏,不少地块里的小麦都抽穗扬花灌浆了,也被割了或者引火烧了。
  说栽树呢,一根一根数算,要比政府支付的“青苗赔偿”,多出三倍甚至五倍。
  我的大门对面,一块绿地较早栽满了油松苗子,地的主人一直不管不顾,眼看着蔫了干了,黄了灰了,一段时间便十分的难看、刺眼。
  都到拆迁组进村了,宣传车上的喇叭,从早到晚吼叫同一段话,震耳欲聋,这天晌午才有邻村一对夫妇,拉着车子来到这田间地头。
  他们拉来整整三车一人多高的白杨树梢子。
  初始我以为他们要扎篱笆,正琢磨扎这篱笆有何用处,就见那男的左手持一根20或25号钢筋,右手攥一把硕大的铁疙瘩榔头,一下,两下,三下,认真地朝地下打洞。那女的则抱一捆树梢紧随其后,前头每打一个洞眼,她便插上一根树梢,不一会儿,就有两行绿树生长在田地里了。
  这天俩人从晌午时分干到黄昏暮落,属于他们的一块田地,其上原有的油松加上新栽的“杨树”,可以用来索赔的数量,已然翻了一番。
  那天我坐在离他们很近的一处青草坎上看他们“栽树”。后来我回屋里给茶杯添水,出来立在门口,又看他们忙活了许久。
  那个男的对他的行为显然心虚并有所忌惮。他是从头至尾没敢正眼瞧我一回。他额头和两腮豆大的汗珠,大约不是由于出力而是缘于心跳,以及一时的尴尬、窘迫。
  那女的在我盖房时,常从门口经过,好像知我一二。她有次来地头抱树梢时跟我解释:“明儿个政府就数苗苗呀,明儿个这地就不是咱的咧!”
  中间还托付我说:“教授叔你给咱瞅着,一会儿要是李斌狗日的过来,你不要说啥,你大声咳嗽两声就成!”
  李斌是镇街委派的驻村干部,自从拆迁队伍气势汹汹到来,他自然也成了拆房圈地的核心人物。
  李斌跟众位乡亲讲:“土地是政府的,不是你们私有的,这就跟江河湖海矿山森林属于政府一模一样。”
  有人在台下跟他顶牛:“俺屋这地在俺爷的太爷手里就有了!”
  李斌就不高兴,凑近麦克风喊叫:“那你把你爷他太爷请来,让他说说你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这天李斌打了两个来回,也就是有四次从我身旁经过。李斌不开小汽车,骑一辆车身简单轮胎很宽两头高翘的比赛摩托,一时间风驰电掣,潇洒极了也威风极了。
  每回远远看见李斌和他的赛车,我都响亮地干咳两声。这时那女的便会蹲下身子佯装拔脚前野草,男的则扔了钢钎榔头,一边抬头看天,一边抽他的劣质纸烟。
  如此我便抿嘴笑我自己,感觉我像狗血剧里的地下党或者狗特务。
  其实李斌有李斌的鸟瞰视角。事后我跟李斌有机会说话,李斌说:“就农民的那点小狡猾,谁看不出谁不清楚呀,我们只是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罢了。”
  还说:“他满囤就是把没根的树梢再插两倍,他从我手里能多拿几个小钱?”
  事实也是,满囤一亩地得征地款2.6万元,所栽油松所插树梢每亩6755元。之后不久晚报报道:潏河南一宗地“招拍挂”拍出新地王,经五轮竞价,最终以每亩485万成交。
  满囤插满树梢的在他爷的太爷手里就有的一块地,刚好也在这个“地王”里面。满囤所得,没拿到李斌他们转手卖地的一个小小零头。
  不过事情说过去,也是安安然然过去了。
  事后我常思想的,也是些微不足道的人和事情:满囤在自家祖传的土地上遍插杨柳就跟做贼一样;我在一旁看他栽插无根之树让他心虚、羞愧以至冷汗淋漓,我这是愧对这个无助的农夫了。
  即便此刻提说这些琐屑之事,我心里依然十分不安,十分的惶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