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小月从街坊疾步出来,感觉自己像被人剃了光头,只有躲在黑暗里才感到安全。
开门的嫂子见到她很是惊奇,接过她提的网兜让她在客房坐下,说:没听说这么快就回来了。忽小月把毛衣抽出来给扑上来的子鹿子鱼一一穿上,靳子笑眯眯说:早就想给孩子买毛衣了,姑姑买的苏联货才够洋气。可是子鹿却嫌毛衣有红蓝格子,一把脱了扔到床上。靳子拍了儿子一下说:今天嫌花哨,过两天就想穿了。
这时,忽大年从卧房慢慢出来坐到妹妹对面,对拎来的酒都没看一眼,说:你咋……提前回来了?
忽小月敏感哥哥把“提前”两个字咬得真切,说:焦克己说是大使馆的意思,我看就是想整人,大使馆哪会管那么多。
忽大年脸色骤变:那还是你,你要行得端、走得正,能让人家抓住把柄?
忽小月气急申辩:他们说是有人检举……有人检举你调查嘛,也不调查就让我回来了。
忽大年猛拍大腿:你一个姑娘家,让人家在作风上说三道四,以后还咋在单位待下去?还咋找婆家?
忽小月气得浑身颤抖:好好好,那我正式告诉你,你妹妹绝对没有干坏事,是他们王八蛋……
忽大年叹口气软下来:你呀,不知道哥有多难,那天黄老虎说部里来了通知,让把你调离现职岗位,他妈的,还通知让我回避……
忽小月喃喃自语:怪不得别人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我办公室锁头都换了,哥呀,你还是厂长呢,他们就敢……
这时靳子插上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哥现在职务悬挂了,下放劳动了,别提多窝囊了。
忽大年摆手打断说:月月呀,你这次把人丢大了。
忽小月气得血直往头上涌,不就是过了个生日嘛,怎么像我搞破鞋了?
她失望地起身朝外走去,刚出楼道就听见房门咣的一声震响。
忽小月从街坊疾步出来,感觉自己像被人剃了光头,只有躲在黑暗里才感到安全。所以,她没有沿着竖有路灯的大道走,而是顺着一道墙根朝四层大楼那片挪步,腿上像灌了铅拖沓着,无助的泪水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进嘴里都不知什么味儿,她真想趴在墙头放声哭一场,但是她似乎又缺乏哭的胆量。
最后,她懵懵懂懂进了一栋男单身大楼,一条长长的甬道,一间间宿舍散发着男人的汗臭和墙灰的味道,走廊几盏昏暗的灯泡朦朦胧胧,她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端直朝深里去了。有人端着脸盆,有人哼着秦腔,都拐进了一处敞开的洗漱间,两排水龙头前站满洗漱搓衣人,骂声叫声混杂着流里流气的调笑声,一拨接一拨冲过来。
她走到走廊顶头敲响了一扇门,里边似有点动静却没开,她又咚咚咚狠敲,门慢慢开了,开门人不由得啊了一声,那满仓看着忽小月泪痕未净的脸庞惊愕了道:忽翻译呀?蒙头闭眼的连福闻声一跃而起喊:月月……月月,你回来了!她默默地朝房里挪了两步,连福欣喜若狂一把拉住,想拥抱忽又止住了,双手扶住她肩膀仔细端详,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满仓见状,摘下墙上工衣端起脸盆说:你们先坐,我去把工衣洗了。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我进厂洗澡去了。
门一掩上,连福禁不住把忽小月一把搂进怀里,轻吻着她脸上的一道道泪痕,当他的嘴唇贴上她的嘴唇,忽小月感到温滑的舌头在滋润她已快干枯的心田,像雨露洒过禾苗,大地的阴阳也交融起来了。姑娘定定地咬住恋人的嘴唇,眼睛闭上了,舌头搅在一起,好像嗷嗷待哺的羔羊碰到了乳头,直将疲惫的姑娘吸得浑身颤抖。此时此刻,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个人忘情地享受着爱的浪潮冲刷。但走廊里高高低低的怪话提醒一对恋人,这里是单身宿舍,随时都会有人闯进来的。
你回来咋不打个招呼?连福感觉喜从天降。
忽小月没有回应。
你应该十二月回来,咋提前了?连福似坠入梦里。
忽小月依然没有回应。
我给你写的信都收到了?连福最担心这个了。
忽小月微微点点头。
那你咋不回信,我每天都去传达室。连福泪盈眼眶。
忽小月的酒窝浮上来。
我以为你没收到,反正收不到我也寄。连福没有骗人。
忽小月有串眼泪滚下来。
你是不是想着,咱们就这样分手了?连福也落泪了。
忽小月这才告诉连福,她实在是压力太大了,有哥哥的压力,有嫂嫂的压力,有黄书记的压力,还有周围很多很多有形无形的压力,这些压力集中到一点,就是她不能把生命托付给一个内控分子。连福急忙解释说:我绝对不是反革命,当年只是往油槽里撒了泡尿,没想到歪打正着了,但那批迫击炮没运出去多少,日本人就投降了,沈阳的工友都可以证明。忽小月口齿喃喃:现在我也停职了,咱俩同病相怜,一对天涯沦落人。
连福安慰她道:千万不要悲观,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会儿暗了,一会儿明了,一定还会给你分配工作的,你看我不是从酸洗线上下来,又到夜校去上课了吗?但连福好像怕心上人难堪,始终没有问及敏感话题,始终在讲述他准备去南方押运。
押运可是件令人羡慕的差事,生产的炮弹一旦军代表签字验收,就要沿着铁路运往大江南北,押运军列的任务就由临时抽调的人去完成了。由于抵达后可以顺途游览,以至这个美差大家趋之若鹜,谁都想搭一趟不要钱的旅程。忽小月问:女的能不能去?我正好等待分配。连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路上要走四五天呢,军列上连个厕所都没有,你一个女的咋行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