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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0月27日
一场千年中国社会大变革 一代陕北知识分子大觉醒
长篇小说《大陕北》(连载1)
○ 姬晓东

  编者按:《大陕北》是作家姬晓东最新创作的长篇小说。《大陕北》讲述了从民国十八年陕北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之后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的20年时间里,米脂县马氏庄园“光亮堂”地主马瑞琪与榆林城“通天苑”资本家万友善,以及他们的儿女马伯雄、马苗与万仙如、万星明、万向明之间的恩怨情仇、爱恨交错、生意竞争、利益博弈、信仰重建的故事。从他们身上能看到陕北人民荣辱兴衰的苦难史和顽强不息的奋斗史,更折射出中国共产党在陕北地区波澜壮阔的革命史。

   姬晓东,虎年生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始热衷文学和新闻写作,偶有作品发表。进入二十一世纪,著有长篇小说《旱码头》《记者》《县长升迁记》《王贵与李香香》《南泥湾》《沙城》(上部)等。曾编导电影《美丽村官》《王贵与李香香》。

  01
  太阳绕着北上的马车就要画完当天的弧线时,暗淡下来的天色把山峁田野搅在了一搭。此时,走出九里山,又过田庄镇,这三年常在梦里的无定河出现了,马伯雄记忆中浩浩汤汤的河道,窄成了一条羊肠小道,显得更为宽阔的河床上,成片松软裸露的泥土,被晒成数不清的鱼鳞片。水少,流速慢,不浑浊,夕阳斜照静如处子的水面,波光粼粼地泛出金黄色。偶尔,流水被暗藏的柴草绊个小跟头,翻出几朵浪花,搅得几颗金星镶嵌在水面上,煞是好看。仅两三秒金星不见了,水面又变得一本正经。
  无定河是北方驰名的大河,唐代一首“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是她的千古绝唱。干旱年馑里,小河小川多日断流,无定河水量减少,气派却依旧不倒,一刻不停歇地从白于山启程,走三边,转蒙地,过横山、榆林、米脂到绥德,奔涌千里到清涧县河口进黄河,奔流到海不复回了。
  无定河激荡起马伯雄的依恋情怀。马儿的身子未放松,他一扑连跳下车子,三两步来到河边,捧起一汪清流,滋润干裂的嘴唇,扑打焦黄的脸面。激动的心使得脚一滑,屁股直戳张牙舞爪的土疙瘩上,几只受惊的蚂蚱在裤裆底下连滚带爬,缩进土缝里张望。哦,无定河,陕北人的母亲河!在大洋彼岸的三年里,马伯雄无数次梦到畅饮浓浓黄土味的河水。这两月来,他坐轮船、乘火车、换汽车,一路向西;再骑骡子、坐驴车、搭马车,一路向北,舟车劳顿。
  马车碾过一座千年石拱桥,穿过“天下名州”的石牌楼后,沿路流淌的是无定河的支流——大理河。支流是小字辈,河道窄,水更少,岸边却车水马龙热闹得很。穿对襟衫、扎羊肚手巾的人很多;光膀子光脚、穿半截裤的人不少;戴礼帽、拄文明棍的也不算鹤立鸡群。千年古城绥德,闻名天下的“旱码头”,到处人欢马叫、驴踢狗咬,烟火气浓浓的。
  “天下名州”客栈里,一匹枣红马儿的长嘴,伸到一头褐色佳米草驴的屁股,起劲地摩擦爱情的火花。一旁的骡子歪头思忖,不臭吗?四五个穿半截裤的车夫,洗涝黑油油疙瘩肉的身子,眼睛都投向老板娘那边。老板娘三十出头,巴掌大的脸上,恰到好处地点缀了十几粒调皮的雀斑,显得活泼风骚。她揉搓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抖动的手带动胸前的“兔子”狂奔乱跳,车夫们看得涎水淌下一河滩。
  老板娘,替爷们搓把身子,放、放放水?一个五大三粗的车夫放肆地嬉笑道。老板娘将衣服拧成麻花,说成嘛。车夫问得多少?多少要问你妈,老板娘的话与一盆水一起泼过来,不偏不倚浇到车夫的裤裆,打起的“伞”一滑,从破洞里跑出大半截来。哈哈,兄弟是耍拳弄棍的?还是先买条裤子,尿泡尿照照!老板娘笑道。
  阵阵浪笑掀翻大院里的空气,使得淫荡气息弥漫开来。
  直挺挺躺在炕上的马伯雄,不为外面的喧闹所动,他两眼无神地盯着房梁想心事,晚饭的一碗黑粉和两个油旋催生的饱嗝打上来,身子一颤,瞅见悬在房梁上的马灯开始摇曳,他还是一动不动。
  回忆是一条河,清水是幸福与甜蜜,浑水是痛苦与忧伤。三年前,马伯雄从陕北二十三个县唯一的中学榆林中学毕业。同学们中有一个上北大,两个上南开,五六个上了国立西北大学,《共产党宣言》背诵得滚瓜烂熟的六人,考上黄埔军校。马伯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理工男,数学和美术尤为出色,同学们嘴里的“德先生”,他觉得是夸夸其谈,啥救国都不如“赛先生”科学救国实在。他的信仰是义无反顾做喜欢的事。他喜欢建筑设计,目标是到世界著名的早稻田大学学习。杨家沟村在这所大学里就有三人,“光义堂”的马儒生攻读微生物专业的博士学位;“和善堂”的马利生攻读心理学硕士学位;“光亮堂”的他本来要本科、硕士和博士一直读下去,但应允了父亲出国只能三年的要求,哎,谁叫他是独子呢!
  “大哥,昂……先生,你叫我?”怯生生的声音与推门声一同进来。
  见面前站着瘦小的女子,马伯雄问:“你是谁,咋进来的?”“我是,兰……兰花花,是专来伺候你的。”声音低而弱。“你——出去。”他咆哮道,兰花花是一十三省最美的女子,哼,你也配。“先生,行行好,要了我。”女子的祈求里带着固执。
  “滚,给我滚。”他动粗了。
  “不,我就不。”女子继续固执,却跪地了。
  “你——起来。”
  “要了,我才起来。”
  “好吧,起来,说说你的事,就算是,要了。”马伯雄的心软了。在日本的公共浴室里,他冷脸拒绝过低声细语的“汤女”,人家点头哈腰说不好意思,用连连的碎步退出,哪像这女子,简直是强买强卖。
  “你是好人,我妈说好人有好报。”女子站到炕沿,说。她十二三岁的模样,鼻梁挺直,嘴唇棱角分明,一对毛眼眼扑闪出烂漫童真,细看真有点兰花花的意思,只是身子瘦骨嶙峋。
  马伯雄问她是不是米脂人,果真是,还是马氏庄园邻村的。女子说村里人把野菜和树皮吃光了,都出门逃荒。爹娘带着她和弟弟出门。第三天娘饿死在路上,用弟弟换了片席子,把娘埋了。她呢,被客栈老板娘收了。
  知道陕北大旱,但干旱到这种程度,让马伯雄大为震惊。他将所剩无几的票子拿出。女子问做甚,先生要买我?他默默地拍到小手里,出门,留下一张梨花带雨吃惊的脸。
  大理河岸空寂幽深,山峁和山梁托起的星空,与日本无异,暗蓝色与黑色交融的天幕,不尽的星星或明或暗闪烁着。霍地,一颗拖拽长尾巴的流星划过暗夜,把最亮的北斗星也比得暗淡了,马伯雄的心被流星拽了一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