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触景生情吧,她想起了哈尔滨的圣母大教堂,想起了西安城外的万寿寺……
不过,年纪轻轻的过哪门子生日啊?去年伊万诺夫提前一个月就说要给她过生日,可是到了那天忙着安装八百吨冲压机,也就悄没声地过去了。今天的场面让小翻译太意外了,香槟酒、伏特加、果子酱、面包、香肠、牛肉饼,还有俄罗斯人离不开的罗宋汤、酸黄瓜,满满地摆在一张拼起的长桌上,每个人像变戏法似的举起了高脚杯,红的、黄的、白的,酒香弥漫。老莫小声告诉她,这些水兵自从与她在街上邂逅后,便被她的舞姿和眼睫毛迷住了,他们发起了一个寻找中国姑娘的行动,很快就在工厂俱乐部找到了老莫,当晚就策划了这个宴会。
我还以为,是师傅过生日呢。
生日蛋糕应该大家分享。
可你是长辈,我是徒弟……
给孩子过生日,是俄罗斯人的最爱。
说着莫洛斯夫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跑进了桦木屋。水兵们似乎就在期待,起哄般唱起歌,放纵的旋律在浓郁的树梢上流淌。小翻译知道唱的是《水兵之歌》,可她不会唱,只好跟着瞎哼哼。等一曲终了,大家鼓动她唱,她说我今天给大家露一手,做一道中国东北的大烩菜。说着她也跑进了桦木屋,见老莫正端着笼屉从厨房出来,碰到她沮丧地双肩一耸:不小心,锅烧干了。忽小月说:我想做道中国菜,你家再没锅了?老莫说:我平常就不用锅,今天是为了蒸这个蛋糕,锅里放了一把草叶,你看锅底煳了。
老莫到了院子里,把蒸笼往长桌上一放,锅盖一揭,一股焦煳味。不过模样还行,圆圆的,厚厚的,像白面加了玉米粉,黄亮得诱人,马上把小小院落蒸热了。老莫左右端详,说这是他最拿手的野味蛋糕,说着拔掉蛋糕中间的圆木楔,又摸出一根胳膊粗的蜡烛插上。水兵们一声口哨,哗啦啦围绕过来,也没人起头便合唱起《生日快乐》歌,所有目光都聚焦到小翻译身上了。那一刻忽小月感觉自己快醉了,一对酒窝盛满了幸福,从小到大她还没享受过生日的快乐,每年都稀里糊涂过去了。
她的眼睫毛垂下了,她想记住异国他乡的这个生日。那支蜡烛不知啥时点着了,那个高钩鼻提醒她:小美人,赶快许个愿吧。可她的眼睫毛合上了,却不知该许什么了。许愿这次实习取得好成绩,回国戴朵大红花?许愿失踪的爸爸妈妈平安回家,带她一起回到黑家庄?许愿那个嘴带坏笑的家伙通过了审查,两人一起去浐河摸条鱼,炖熟了给哥哥嫂嫂送去尝尝?许愿能分上一个独立的单元房,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厕所里蹲上半天,把一本电影杂志看完了?
呵呵,想得太多了,有人给她扣了顶水兵帽,浓浓的汗臭钻进了鼻孔,但她取下来攥在手上没有扔,然后深深吸口气,对准飘动的蜡烛火苗吹去。可是奇怪了,她怎么用劲,那火苗不但不灭,反而呼呼地朝上冲,引得水兵们哄堂大笑。可凑来几个水兵帮着吹,也还是吹不灭。哎呀,那火苗像认人似的,老莫俯下身,只微微一张口,火苗就小了,再吹就熄了。水兵们觉得没面子,让老莫再点着,而那火苗却愈发像个小精灵,呼跳地逗弄着年轻人,小翻译憋气鼓腮咋吹不灭,水兵们轮番上阵依然不熄。
这时,老莫呵呵笑了,双手叉腰得意地说:这儿有个小秘密,是我为弹筒退火的革新设计。他把蜡烛从蛋糕上拔下来,大家这才看到桌面下边,装了个玲珑的煤气瓶,那桌上蜡烛是塑胶的,下边有个阀门控制气量。松开,天然气便呼呼冲上来,按住,火苗便熄了。
这个老莫居然为给徒弟过生日,下了这么大功夫,水兵们欢呼畅饮,把忽小月感动得眼泪巴嚓的。她说,今天我要给老莫师傅献上一首《红莓花儿开》,说着便伴着手风琴唱起来,唱得很投入,字也咬得清楚,老莫和水兵们都沉浸到歌声里,连左右邻居都趴到窗台鼓起掌来。
忽小月的确被水兵们的热情感动了,她踏着手风琴的旋律舞起来,等到唱累了跳累了,就拿起酒杯喝上一大口香槟,浑身细胞像注入了辣味,突突地要涨开来。她又开始跳起二人转,所有人都在她的指挥下扭动起腰肢,啥样姿势都有,似乎老莫跳得笨拙,怎么看都像是交谊舞。那位高钩鼻似对舞蹈颇有灵性,与忽小月俨然一对娴熟的舞伴,跳着,转着,唱着,连林中雀鸟都飞过来婉转鸣啾。忽然水兵们把她抬到长桌上,一伙人围着长桌疯狂转圈,转得他们都以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停都停不下来了。
后来大家终于跳累了,老莫打开了留声机,播放《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尽管太阳还在头上烈烈地悬着,但忽小月感觉朦胧了,感觉天也醉了,地也醉了,一切都变模糊了。那悠扬的旋律更把她的心房挠动了,像缓缓地滑进了温柔之乡,嘴里轻轻无忌地哼唱着,小院里的人也都情不自禁醉了。老莫笑吟吟向她举起红葡萄酒,她也迎合地端起酒杯晃了晃,大概是触景生情吧,她想起了哈尔滨那个圣母大教堂,想起了西安城外的万寿寺,想起了那个甜蜜而又倒霉的晚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