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牛始终如一地尊重,就像对待土地一样,爱得不可侵犯。
稻子收割结束后,父亲就会将田里的稻草一根不留地堆好,给牛储好过冬的食料。对着一树草垛,父亲心里仍有些欠实,他趁着晚秋的好天气,把满山的豆秸秆、包谷壳塞满了屋子周围,心里才踏实了许多。
父亲在与牛的默契合作下又劳累了一季,每一块田地都以最大的热情,回报了父亲与牛的付出。秋收后,父亲会给牛放一个长达整个冬天的长假,还专门安排我伺候它。早上喂了牛草和水后才去读书,放学回家后将牛牵出圈门,让它在草坪上、水沟边啃食野草。我不会闲着,到牛够不着的林子里采摘来芭茅草、到沟底崖畔割来些嫩苔绿叶,想着法子让牛吃饱。倘若遇上一块好的草地,我就不担心牛吃不饱了,悠闲地趴在牛背上看远处的大山,看天上的流云,听流水的声音,听林鸟的欢歌,直到夜色四合时我才把牛吆回家。回家后父亲就会到牛圈边“验收”,见牛的肚子不圆便一脸愠色地说:“你又在坡上偷玩了,牛还是饿肚皮。要是你吃不饱,心头安逸不?”当看到牛肚子圆圆的,则满脸堆笑地说:“这回牛角角都胀硬了。”这话就是奖励,会让我兴奋好一阵。临睡前,父亲还要亮上电筒去圈栏里瞅瞅,当看到牛沉浸似的闭着眼睛,慢节奏地反刍着,父亲就会满心愉悦地嚅嗫着:“真是吃得饱睡得着,不怕蚊子咬脑壳。”
大山里的冬天说来说来,面对霜晨雪天,冰天冻地,牛儿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圈栏里。虽然不用去坡上放牛,但是去离家一里地的草垛树下,背稻草回来喂牛是我与二哥的事,不管天冻地滑,霜雪冰凌,一天一趟雷打不动。雨天我俩戴上斗笠,披上塑料膜做的雨衣去草垛背草,返家时稻草全淋湿了。父亲不会心疼我俩遭雨受凉,而是严声训斥:“路上咋不把草遮好,湿淋淋的牛咋吃。”我与二哥不敢吭声,满心委屈地呆在一边用力捏着被雨淋湿的衣角。母亲从屋里出来了,看见冷得打哆嗦的我俩,生气地冲着父亲嚷嚷:“就晓得心疼你的牛,两个娃儿冷得打摆子都不管,你看娃们的鞋子全泡在水里。”母亲边说边将我俩推向火塘边烤火,还找来一双布鞋让我换上。布鞋是母亲做的,旧得鞋帮都没了,只能当拖鞋在家里穿穿,但是挺暖和。母亲把我换下的鞋子靠在火塘边烘烤着,没一会湿湿的鞋子直冒热汽,透过升起的股股热汽,看着灶台前忙碌的母亲,我顿时觉得一股融融暖流,在青瓦覆盖下的小屋里穿堂而过。
冬天里白雪赖在凤冈老家的山里不动,我与二哥顺着小路往草垛走去。转过一道山弯就看见了熟悉的草垛,像一个巨大的雪人在旷野里等着我俩。草垛上稻草绑得牢实,兄弟俩用冻红的双手使劲拆解时,上面的积雪“哗”的一声扑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像满地的棉花糖堆在面前。草垛里风吹不着雪落不着,兄弟俩把背篼里装满稻草后,就索性呆在温暖的草垛里玩,草垛里不会寂寞,不时还会遇上觅食的麻雀,偶尔还有过冬的老鼠从面前蹿过。当父母的呼唤声从风雪中传来时,兄弟俩才有些不情愿地背上稻草,往炊烟升起处的一座瓦房急急赶去。来时的脚印还没被飞雪完全掩去,如白纸墨迹,一点一点地印在曲折如藤的山路上,一直连着瓦房与草垛。
到家后,先把稻草放在圈栏里喂牛。稻草干涩难咽,父亲会洒上些温水在草上,然后端来一碗盐水,用嘴包上满满的一口后,均匀地喷在稻草上,牛儿就会满眼谢意地吃起来,有滋有味,满口生津。父亲摸着牛的头说:“稻草是你耕来的,给你准备了大垛,就敞开肚子吃吧。”那神情像与一位老庚在唠嗑,又好像在与它合计开春耕土耕田的事。牛儿吃饱后,微闭着双眼满足地卧在圈栏里,幸福地反刍着“假期”的清闲和父亲的话。
整个冬天都去草垛背草,我与二哥都有些腻了。一天我试探着问父亲能不能把牛卖掉,过一个无忧无虑的冬天。话儿刚从嘴里怯怯地流出,父亲听后顿时来气,火爆的声音把睡在灶台上的小猫都吓跑了。“冬天不喂牛当神仙,开春没牛铧喊皇天。牛不耕地你吃啥,你碗里端的饭谁耕的!”父亲越说越来气,脖子上青筋像极了一道道土埂子,母亲左劝右劝也没管用,直把我骂哭了才勉强收火。母亲走过来替我擦去泪水:“娃儿,草垛瘦后牛就肥了,稻草喂完后天气就会暖和起来,你就不用去背草了。”母亲说话的声音很柔很轻,暖心的安慰迅速劝回了我的泪水。我知道大山里的冰雪消融后,对面的山坡就会披上让人心动的绿。那时,牛的长假已满了,我会再次牵着牛儿走出圈栏,与春风一起走向田野,去溪边饱餐满岸的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