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的稻子披上金色盛装后，彻底放下了腼腆，让隆起的腹部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让吹过的每一缕风，让飞过的每一只鸟，都知道它临产在即的喜事。为了方便收割，父亲在一个月前就放干了田里的水。在秋阳的照耀下，脱水后的稻田露出了油亮绵软的田泥，随后布上道道裂纹。父亲一直牵挂着田里的稻谷，每天约上一顶斗篷和一条毛巾，一块前往河边的稻田查看。他用双手分开谷垄子，看着逐渐收水变硬的田泥，心头一乐，田里的道道裂纹全印在了父亲的脸上。父亲没有拒绝田野的奖赏，幸福地让田里的裂纹与一脸的皱纹混淆一起。炽热的秋风中，谷穗不停地向主人暗示自己的产期，已读懂谷穗心事的父亲虔诚地弯下腰，将一枝丰满诱人的谷穗放在手里，然后合掌成拳用力一捏，白得耀眼的米粒争着从谷壳里蹦出，惬意地躺在手掌里，父亲抬手嘴边鼓足一口气吹去谷壳，手掌里只剩下一撮白白胖胖的米粒。父亲拈起几颗往嘴里一抛，用牙一硌，谷粒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丝沁香开始穿过父亲茂密的胡须，向着田野弥散开去。父亲满脸悦色地自嗫：“这谷粒饱满又脆，可以收割了。”
　　趁阳光正好，一场盛大的收割在秋天的一个午后开始。谷浪翻涌，一片金黄。风吹来，谷穗有些笨拙的身子摆动了几下后，又相互依偎着。临产的事母亲比父亲懂，她手握镰刀站在稻田里，绾起衣袖俯身弓腰，与弯腰的谷穗完成一个简单的对拜礼仪后，将镰刀试探性地伸向谷垄子，默契在瞬间达成，一场自带气场的收割仪式正式开始。镰刀闪亮的光芒与秋天的阳光心往一处，没去理会正在偷食谷粒的一群麻雀，没去理会不远处的淙淙水声。窸窸窣窣的收割声中，稻谷海浪般朝后躺下，温顺地躺在大地的产床上，把鼓鼓的腹部幸福地献给秋天的阳光。母亲割稻子的动作，惊起了停在上面的几只蝴蝶和蚱蜢。蝴蝶轻盈起飞后没有飞远，而是绕着母亲轻曼起舞，母亲没时间去搭理蝴蝶，把头埋在起伏的谷浪里忙碌着。一只褐色的蟋蟀也想在这场收割仪式中找到存在感，“噗”的一声从谷林中蹦了出来，连续完成几个漂亮的跳跃后，又悄然停在母亲的身上，母亲没有察觉到依旧忙着。蟋蟀头部的一对长长触须，就像一对柔性十足的指挥棒，随着母亲割稻的动作有节奏地挥着。
　　父亲的收割仪式要繁琐得多，他在稻田里腾出了一块空地后，再放平挞斗插上挡席。然后双手捧起谷把子，潇洒地挥出一道弧线，随着“嘭”的一声，谷把子重重落在挞斗沿上，无数的谷粒义无返顾地奔向父母等盼已久的期待里。父亲越干越来劲，“嘭啪嘭啪”的声音在田野里欢快回荡，惹来一群麻雀停在父亲身边，当父亲转身时一下子扑向斗里，衔起谷粒后朝着远处飞去。“莫伸腰杆快点割哟，我马上就拿到你手头的谷把子了。”父亲边挞着谷子边与母亲唠着话。母亲听得懂父亲语气里的挑战，转过头来扔给父亲一个轻俏的眼神：“想追上我，还差点功夫。”父母边干着活边嗑着话，话题渐渐地远离了谷子，彼此间无遮无拦的打趣，让满坝子的稻谷笑弯了腰。
　　这场仪式中，稻与谷正式分手。脱粒后的谷把子变成了光刷刷的稻草，被放在挞斗一侧，不舍地注视着谷粒走向人间。父亲抽出几根稻草，放在一扎稻草的顶端，一个潇洒的转手动作，一扎稻草被服服帖帖地捆成一个草把子。脱粒后的稻草是耕牛过冬的主食，晒干后要一根不留地运回。在父亲眼里人与牛同耕田地，秋收后人食米牛吃草，分享同样的收获。为了赶在秋雨未到之前收回稻草，父亲每天都去田里，趁着太阳正好翻晒草把子。只有没被秋雨淋湿的稻草才泛黄沁香，过冬的牛吃了才养膘。
　　收稻草的事父亲全包了，他将稻草一根不剩地捆好，堆放在田边的一块空地上，再用厚实的塑料膜将草垛包住，不允许一丝风雨侵入。一阵忙腾后，收完稻草的父亲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从荷包里掏出香烟点上，满眼成就地望着一排草垛。这时，母亲“老胡，收工吃饭了”的声音从山坳口飘来。这声音父亲挺熟，已一字不漏地听见了，他没有扯上嗓门回应，而是大步朝着山坳走去，与站在那里等他的人，一起走向一座青瓦覆盖的木屋。一路上，两个靠得很近的人影，被秋天的阳光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