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在群山宽厚的肩头半推半就地隐去了面孔,橘红色的流霞飘浮在天际,深情地照拂着栖息在山林里的生物。黄昏以其亘古不变的静谧姿势降落在这个山野深处的小村庄。闲聚在村口小卖部的老人们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向家中走去,稍显弯曲的背部驼起一生的苦难,缓慢从容的步子里尽是对于岁月的宽容。
风柔日暖的日子里,他们常常坐在小卖部门前的石椅上,沉默地吸上一支卷烟,在缭绕的雾气中细数过往,与村口的那棵李子树一同安静地度着光阴。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棵李子树上度过的。李子,又名玉梅,古称嘉庆子。此时仲夏已过,晚风渐凉。傍晚的天色依旧清亮,鸟雀争鸣,云彩翩然。枝叶繁茂的李子树沉默地孕育出一树的果实,灰褐色的起伏不平的枝干吐露着墨绿色的叶子,紫红色的李子俏皮地从如茵的叶丛间探出笑脸,团团簇簇缀满了枝头,红嫣嫣、紫莹莹的美人李,沉甸甸的招人喜爱。
风吹树枝摇动,不时会有一些李子掉落在地上。每个掉下来的李子都有摔破的痕迹,浓郁甘甜的果汁沾满了地面,看着既心疼又无奈。我看着那些掉落在地无人理睬的李子,似是看到了春光散尽时从枝头流落的李子花,白纱般轻蒙蒙地笼罩着。原来泥土也可以洁白无瑕。忍不住摘一颗饱满圆润的李子握在手中,剔透间投映出那一树李花绽开的盛况,令我不由得联想起了《诗经》中的这句“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心里念着郎君的女子含情凝望着山坡上的一片李林,春风拂起玉脂般洁白柔嫩的李花,在山川绵延的起伏中流入杨万里的视线,于是有了“李花半落雪成堆,末后桃花陆续开”。李花亦似雪般无瑕,那句传唱千古的名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未尝不可写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李花开”。
草木荣枯,状如四季不同的长飚催着历史向前,人类的思考随着经验的提升变得复杂,关于美好之物总不能长留于世的遗憾,或许早已在王安石的这首诗中道尽:“朝摘桃花红破萼,莫摘李花繁满枝,客心浩荡东风急,把酒看花能几时。”只是可惜素雅白花开在枝头的时节,我仍逗留在学校,未能赏得“火烧杏林红霞落,李花怒放一树白”的盛景。
“啪嗒”,又是一个熟透了的李子从枝头掉落,玲珑的表面露出裂痕,诱人的清香自李子的裂缝蔓延到空气里,是酒窖里那陈年的好酒开坛时涌动的阑珊醉意。在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季节里,手执书卷、裹一件粗布棉衣闲坐在暖意略显不足的阳光下,来一杯姥姥亲自酿制的李子酒,是长大后的我一直盼望着的。
犹记得那是一个午后,鹅黄色的菊花在秋日里骄傲地挺立着,料峭寒风送来一串扣门声,原来是前来家中探望的亲友。客人们在沙发坐好,一阵嘘寒问暖过后,各人的注意力总是变得出奇地一致:问候家中的小孩。还认得我吗?知道该怎样称呼我吗?想到可能遭受此类问题的冲击,我乘着他们聊天的间隙从屋中偷溜出去,去厨房找为客人准备各色美食的姥姥。姥姥做菜的手艺极佳,不多的时间,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珍馐在烟囱里腾起的炊烟下诞生。端菜上桌,客人落座。“总觉得还缺点东西。”姥爷小声嘀咕着。姥姥听后向我招手,我立刻领会,跑去地窖里去拿那惹人嘴馋的李子酒。
红玛瑙般精致可人的李子摇身变成杏红色的醉人的李子酒,在纤尘不染的玻璃罩内酝酿着浓郁的甘甜。放在耳边轻轻摇晃,酒香从耳畔流入心田,蜕化为一颗种子嵌在心田。它缓慢地生长,经年后风声雷动,哗哗掉落一树的李子。那是结在我心间的乡愁。
把酒言欢,且共从容。亲友们毫不吝啬地赞叹姥姥傲人的手艺,我偷偷地抱着一大瓶李子酒躲去了无人光顾的角落品尝美味。清淡的李花香与李子的酸甜奇妙地揉合在一块儿,伴着酒香流于齿间,悄悄化作面上一抹微醺的红晕。酒不醉人,却惹人贪杯。不省人事之际瞧见姥姥向我藏身的角落踱步而来,生生地铺就了我对影成三人的童年逸事。
是夜,衔着清凉月色墨迹般铺开来。我拾掇起纷繁杂乱的思绪往家中走去,莫名地想起了民间流传已久的那句谚语: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李子属寒,过多食用可能引起胃寒、腹泻、脑涨等不适。只因人们贪吃诱发的不适便编纂这样一句令人遐想的话语,未免有失公允。然而转念一想,古人以这样简单朴实的方式避免了孩童贪馋惹疾,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原来世间的事,竟是这般复杂,多个角度,又似多了一层问题。
抬头,月牙弯成天空的笑颜,怀中的李子相互挤压,涌出一股清甜。我不禁加快了步伐,姥姥酿造的李子酒快要开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