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半卧半躺倚着棉被抽着大烟的书房沟当家人一想到这里,再次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次他并不是因一双儿子的不才而苦恼而烦躁,大脑的汹涌之中,他是被一种身处万丈深渊却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艰难处境惊醒。一直自诩封疆半天下的豪强之人不知怎么有了种垂死一拼的苍凉之感,他这半截已入土,在龙中县甚至整个西府大地都惊天动地的风云人物,心里忽然间镜子似的明了:自己老了,弱了,依然跌跌绊绊貌似强大的帆船,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这就是他看似华丽无比实则苟延残喘的客观现实,自己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闭着眼睛都能摸着的东西你敢说看不见吗?帆烂船破不可怕,关键是他这精气神的船钉不能朽,起码在王文王武兄弟俩接手前不能朽,要给孩子留下重整山河、东山再起的时间。想到这里,一月多来,除了上茅厕从未离开上房的王保长全身的血管都膨胀起来,现成的榜样在这活灵活现地放着,王文王武两个孩子得走帖礼志的路。帖礼志才上了个三原师范就浑身冒着出将入相的祥瑞之气,他要送两个孩子上大学,走一条能远远把帖礼志抛在身后的全新之路。王茂德迷茫困惑了一个多月的疙瘩豁然间解开了,他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烟枪往炕桌上一扔,被子一掀,推开门,丹田气十足地喊了起来:“姜财儿,姜财儿,去把王文王武给我喊来。”
在门外四水归一的天井柱石边一直蹲着的姜大管家赶忙答应一声跑了。
闭门蛰伏修行的大掌柜终于要出山了。跟着王保长愁眉苦脸一个多月的姜大管家,心里的那扇磨盘终于坠下,心里甭提有多乐,王家堡的大当家终于睡醒觉想明白事了。没有王保长撑着的王家堡还叫王家堡吗?王保长被关进大牢后,王家堡那么多长辈族人风搅雪似的闹了半年也没闹出个啥名堂,只是给外人添了几分茶余饭后的笑料,白白折进那高高的一摞银圆,连个响屁都未闻着。看来,书房沟的天下还得我们当家的来顶着,要不,自己这安在别人身上的腿再像线轮一样也跑不出个尽头。憋屈了半年多的姜大管家半跑半拐了两三步,他那马蜂窝似的脸就彻底平缓下来了。
王文、王武两兄弟半年多来第一次低眉顺眼、垂手弯腰地立在上房大厅里。
王保长铁青的脸上忽然溢出了几许不易觉察的微笑,转瞬又变成了老样子,王保长看着两个牛犊般健壮的儿子,更加坚定了他刚刚萌生的主意。两个儿子在不经意间,尤其是在他坐牢的半年里变了,除了那还显稚嫩的目光外,已经是能丢开缰绳的骡子了。
“王文、王武,爹把你们两个叫来,是有件事情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王文、王武两兄弟被老爹的开场白一下子说糊涂了,一直盛气凌人、居高临下,说话从不打弯子的父亲今天是怎么了?两个人不由得下意识地用余光瞟了一下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两个人的目光对视后满腹狐疑地纳闷起来。
“王文、王武,你们俩现在高小快毕业了,今后有啥打算呀?”
王大善人说这话时的语气更平和了,完全是一种平等交流商量的口气,兄弟俩头一次感受到了父亲慈祥的一面,那可是他们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两个孩子心里一直紧紧绷着的诚惶诚恐的弦渐渐地松弛下来,被父亲从小打骂吓怕的兄弟俩还是没有一人敢正面回答王保长的询问,头反而垂得更低。
“王文,你平时就不是省油的灯,你先说。”
习以为常的王大善人只好点兵点将了。
“爹,我想参军打日本鬼子,我们学校的毕业班同学都参军去山西打日本鬼子了。”
王文是随了王保长的性子,刚一点拨,竹筒倒豆子全跑出来了。
王文的想法在王保长的意料之中,现在是国共抱成团打日本鬼子,虽说两党在暗地里闹个没完,但表面还是枪口一致对外的,连雍兴纱厂为数不多的男工友都抛妻别子上了战场。看来,日本鬼子真成了国共两党面临的首要祸害。
陆军一级上将宋哲元将军在田家坡车站的留守处总共连家属才三百多人,就这三百多人在共产党的鼓动下,整天打着宋哲元将军“努力奋斗,收复失地”的横幅奔走呼号。龙中县的工人、学生能不热血澎湃、怒发冲冠吗?留守处除了二三十名重伤员外,其余的百八十名将士纷纷请缨,打点行装,准备上抗日第一线。去年在四川去世的宋哲元将军临终遗言“战死真难,战死真难”,成了这些曾经在长城一战成名的抗日英雄舍生忘死的嘹亮号角。这些抗日勇士临行前还在书房沟东畔的宋哲元将军曾经居住的白云寺旁,为其捐款修建了衣冠冢和纪念亭。
宋将军的衣冠冢和纪念亭自然成了龙中县各界人士尤其是进步青年学生抗日明志的地方。凡是有正义良知的热血青年哪个没有去凭吊过宋将军?纪念亭四周抗日勇士与进步青年学生上战场开拔前挥写的血书誓言,距纪念亭不足一公里的书房沟能少受它的浸润吗?前天晚上,校卫队的苟队长还在书房沟东畔的二塬上乱放枪,说是抓捕扶轮铁路中学的一伙进步学生。这些少不更事的学生娃不听劝阻,放着国民政府的正规军不参加,竟然在宋将军的纪念亭集合,叫共产党的西府游击队三更半夜裹挟走了,说是曲里拐弯地去陕北上陕北公学。最后连县保安大队的乔大疤子大队长都骑着快马前来捉拿,结果一个人影都没瞧见,只是捡了一麻袋学生娃们脱下的学生服。为此,县府袁县长还亲自给他打电话,叫他的保公所要和扶轮铁路中学及校卫队加强协作,共同应战,确保类似事件不要再次发生。这不是隔靴搔痒吗?王保长接完电话,鼻子也只是干哼两声,我七八十号人的队伍,你县衙门给过我一个枪子儿吗?叫我协防,我可是通匪容共的要犯呀。现在想起我这棵草,我还想用它喂我那饿了半年的老牛呢。天马行空了多半辈子的王保长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亮清着哩。可面对自己的亲骨肉,他明显多了几分持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