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是个平摊开来的世界,任何事情都可成为公共事件,大家都来观看参与,指点品评,甚至想帮人家拿主意做决定。生老病死更是乡村大事,也是平常事,每一个人都会面对。大部分人的死亡序曲会按部就班地演奏,衰老,生病,体弱,行动不便,卧病在床,缠磨一段时光,终于有一天,传出死亡消息,人们也没有多么惊讶。可是也有那么一些中年人,五六十岁,远没有走到那一步,昨天还行动正常站在街里说话,回到家半夜突然发病死了,或者身体有点小毛病,换过一些零部件,只因生了一下气或者吃了一顿烧烤,突然走了。数这样消息让人难过和措手不及,几天里村子都是这样的话题和哀叹,伴随着几滴眼泪。
惠说,大妮和凤歌一死,我活着可没劲了。大妮和凤歌都是我的小伙伴,前者于2021年春天去世,后者于2023年正月没的,都是五十出头的年纪,大妮是得了重病,做了手术也没有用,几个月后去世。凤歌是清早起来突然发病,倒下没有知觉,送到县医院的重症室,再也没有醒来。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是凤歌的儿子,总听他妈说起我,于是从妈妈手机上调出我的号,打来告知我。唉,我想起凤歌几次真心实意地让我到她家里去玩,有一次打来电话,说儿子贝贝已经开车来大周接我了。我那天有事,说让贝贝回去吧不用来了,下次回来有空再去你家玩。没想到却是永诀。昏迷几天仍然没有醒来的希望,家属只得放弃救治,一个家庭的母亲就这样离世,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我给她弟弟建军转钱让捎去,建军拍来凤歌婆家的礼单,我的名字后面写着:大周,朋友。
凤歌的姐姐淑萍,几年前也是脑血管问题去世,按照风俗婆家要来报丧,这边全家不想让合昌叔知道,建军便带着父亲外出参观景点,还在景点拍照留念,得知报丧的人走了,他们才回家。整个丧事都瞒着合昌叔。老人心里肯定有所察觉,对于自己闺女再也不回娘家来,也不多问。第二年冬天,合昌叔八十五岁,寿终正寝。出殡前,儿子建亚对姊妹们(兄弟姐妹的统称)说,都不要哭,要保持微笑,咱伯(父亲)活着的时候,咱都孝顺听话,他这一辈子,也没有啥遗憾,所以咱都不用哭。想必这种子女没有号哭的丧事,在乡间比较少见。因为那种哭丧,很大程度上具有表演性质,在众人的道德监督下,你不能不哭,不哭就会被人笑话,受人猜疑。
来自土地,归于土地,这就是大地上人们的一生。关于生死我们没有任何主动权,一切都交由上天。死亡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无法知晓,因为它没有回头路,叫死过的人再回来告诉我们那边的情况,但都很想知道或者以为自己知道,便对死亡进行各种想象与言说。前几年还没有实行火葬时,我村一位老太太对儿子说,将来埋我的时候,可别拿勾机吊住我的板(棺材)往里放。儿子问,为啥?大家都是这样埋的呀。老人说,我怕晕。这几年实行火葬后,许多老人心怀惊恐,瑟瑟不安,献东他妈几次认真地对他说,我死后可千万别烧我呀。献东说,好的放心吧不烧。心里却说,到那时你就当不了家了,不烧你能行吗?我哥几个都是公职人员,不得挨处分?
人间生生死死,是必然的节目,也不会因为过年就不死人。安庄的崔家,一位不到六十的女人,初五晚上突然身体出了状况,被救护车拉走。她儿子打电话向秋香报告。秋香作为村干部,是崔家门里的主心骨,大小事情都会通报她,请她出面。那天晚上,秋风请秋香我俩去她家吃饭。进门后,秋香说,我这顿饭,可能吃不完整,随时会回去。果然,秋风和丈夫忙了小半天准备的油馍烙馍、热菜凉菜摆上了桌,大家坐下来,一块油馍还没吃完,电话来了,女人的儿子在那边用悲伤的声调说,人不中了,现在需要买老衣置灵位。秋香擦手起身,站着几口将稀饭喝完,骑上电动车跑了。
初七是第三天,埋人吹响器,午饭后我和周娇一起去看。在崔家小道不甚宽裕的地方,逝者家门口,停放着灵棚,响器在吹。不一时起殡,逝者子女顶重孝出来。悲伤是肯定的,痛哭也是必须的,但必要的表演也得有,这是少不了的程式。年轻的女儿和儿子都被左右搀扶,随着响器的哀乐,跪地痛哭,内心的话,必须要说出来。女儿说:今后谁还来亲(疼爱、关心)我呀?儿子说:日子可咋过呀?因为儿子的孩子还小,平时都是母亲帮着照看。这些话是说给已经化成灰的母亲听,也是说给观众听。因逝者还算是年轻,又走得突然,儿女的悲痛就很深重,场景令人心碎。响器烘托场面,定要人人断肠。观众里有人唏嘘,有人红了眼圈。然生死两隔已经注定,谁也无力挽回,时辰已到,连一盒小小骨灰也不能再作停留。响器在前领路,几个男人在后,拉着盛放棺材的小滑轮车去了,孝子跟在后面,分别由两个人架住,身子往下坠着,一路痛哭诉说,缓缓离了家门。最后面跟着观众,一个老太婆说,这看看还不胜不看,净是心里难受。又有一个叹息,唉,谁都有这一天,早晚的事。我在人群中看到秋香的女儿,她说,她妈在人家家里,帮着招待客人。想必是这两天,秋香都在亡者家里帮忙照应。
埋人吹响器总是有许多观众,因为演化成了一种必要的表演和纪念。一个再平凡的人,一生也有三个时间成为主角,值得人们去关心关注,为他举行必要的仪式,那就是出生、结婚和死亡。遗憾的是只有中间一个自己有所知有所感有所参与权,前后两个,都是浑然不觉,由着亲人操办。那些活到七老八十、八九十岁的人,死得从容平顺,家人也能接受,子孙的哭,表演成分较多一些,而这些英年早逝、猝不及防最是叫亲人肝肠寸断、无法接受,旁人也唏嘘不已,免不了兔死狐悲。然而生命来到世上,犹如一片树叶随风飘摇,不知哪天坠落,飘向何处。死神也不管你过不过年,轮到他值班拿你,那也是一刻不等,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不听你的哀告和理论,上来索了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