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连下了多日,不停地下。抬眼四看,密密的雨丝望不到头,都想不起它从哪天下起,也不知道会在哪天结束。屋内清冷,内心寡淡,忽然想起儿时那场霖雨。
大自然中的许多事都是踩着点来。关中农人在焦火的包谷地里抢收抢种,大概要忙上十天半个月。扳包谷,砍包谷秆,把包谷秆从田里抱出,犁地翻晒,平整土地,施肥播种,把冬小麦的种子撒下后,田里的活就基本告一段落。经常是,翻开的土地像黑色波浪在荡漾时,天上的流云就已加快脚步,急急飘向南山。“云朝南,水漂船。”老天在催人,催促着辛苦的人们。那些天,很多人家不能好好吃饭,黑明连夜地在忙。背着日头,从东忙到西,忙田里的秋收秋种,回家后还得点灯熬油,把堆成小山的包谷棒子整理好,剥开叶子,挂起来晾晒,堆起来风干。抓紧剥下一些包谷粒,磨出新面打搅团,碾成糁子喝稀饭。忙得人腰酸腿疼,有时甚至直不起腰。这时,天上传来滚滚的闷雷声,秋雨要来了。
大地张开热情的怀抱,释放出一季劳累的倦意,等待着秋雨的滋润。细雨浇灌着大地,注满它的每个热切毛孔,润开每个凝结的块垒。雨水有夏的余温,有风的营养,有天对地的尽情安慰。雨水泡涨了种子,唤醒它的生机,等着它发芽,开始新一季的生长。有经验的老农会舒服地躺在炕上,回想三秋大忙中的每一个环节,掂量包谷的收获,品评劳作的细节,咂摸某些特殊的情形,也在想象着种子在秋雨中的发芽。他伸一伸仍在发胀又生疼的四肢,像哲人那样想着:该我忙的我忙了,该老天忙的由它去忙吧。他要安心地睡上几天,其他人也都困在炕上,睡得昏天黑地。活力仍足的孩子们,目睹了大人的辛苦,知道要体恤人了,悄没声息地做着家务。那段时间,除了秋雨的洒落声,屋里屋外都异常安静,秋的寂静悄然而至。
“秋雨没娘,越下越长。”睡上三五天后,屋子开始有了响动。男人们要走出来,检查院子里挂着的包谷棒,查看后院的土墙,顺便抬头看看枝头被雨水洗黄的叶子。女人们洗净农忙时穿的衣服,拿出柜子里的秋衣和厚被褥,准备换季了。孩子们憋了多日,现在可以肆无忌惮地叫喊了。他们在喊着问,这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下。屋子里有了往日的生气,屋外的雨却仍不知疲倦地下着。雨滴在墙脚的石头上炸开炒豆子一样的白花,瓦檐不断线地扯出灰白色的雨帘。院子开始积水了,男主人烟袋锅子里一明一灭的火星中,有了一些焦躁和不安。
老人身上的疼也在悄悄变味,从劳累后的生疼,慢慢变成潮气入侵的阴疼。老房子也不安宁了,雨水从老瓦片中渗了进来,半墙上竟然长出了白毛。雨水溅在墙基上,泥皮一小片又一小片掉下来,墙里的土坯裸露出来。长着绿色苔藓的老院墙,通体湿透,大块掉土,有的直接委身坐地,倒了下来。倒下的还有那些上了年岁的老树,那些负重的包谷架。大人揪着心,里里外外察看,着急忙慌收拾,心里反复祈祷,老天爷,下够了,赶紧停下来吧。
街道成为汪洋。房檐上的落雨急急汇入中间的沟渠,渠里的水原本欢腾奔流,那时却沉闷起来。村外的涝池满了,水排不出去。街道上的水位不断上升,水头已经进了一些人家的屋子。管事的队长披着蓑衣,到村外看了多次。低处的田里积满了水,明晃晃一片。他喊来村民,披着塑料布,顶着麻袋片,拿着铁锨、锄头,在涝池和低田之间堆起挡水坝。更多的妇女孩子加入,拿着铁桶、塑料盆,拼命把涝池里的水往外排。杯水车薪,忙了半晌,没见水位有一丝的下降。人们还是不停点地忙着,顶着雨,骂着雨。
村里的老太太急了。老天不能骂,要遭报应的。几个人连夜糊了一个纸船,带着一群老少,冒雨走到村西口的大河边。纸船被放到河面上,他们跪在泥水里,嘴里念念有词,希望龙船能把水带走,保天地平安。
老天在努力收敛自己的任性,也在考验百姓的耐心。差不多七天七夜后,在人们感觉快要顶不住时,天也累了,雨悄悄停了下来。一夜未眠的老夫妻俩,伸长耳朵一直在听着雨。“雨停了?”男人坐起身子,扒在窗口向外张望后,大声地喊道:“雨停了!”哗啦,家里的大门打开了。哗啦啦,各家的大门都打开了。几乎全村的人都跑出屋子,扯着脖子朝天喊叫着。
天仍旧阴沉着脸,有一些淡淡的哀愁。烟灰色的湿气笼罩在树梢,蓝灰色的阴云静布半空。枝头稀疏了许多,亮黄、枯白、灰黑色的叶子浸泡在水中。水里竟然有小青蛙在跳动,可能是雨水已经冰凉,它们不停地从这片叶子跳到那片叶子上。有人还穿着单衣,有人已经穿上了棉袄。“二八月,乱穿衣”,只是那时,大家都没了二月春雨中的兴奋。天凉了,麦种还能不能发芽?庄稼是农人的命根子,那可不能有半点的闪失。
这是1976年秋天那场超长霖雨,留在我心里惊惧又深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