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福走后黑妞儿想想也对,自己凭啥让忽大年跟自己回家呢?尽管这里不愁吃喝,可总这样下去还不把人闲出病了?还不如回黑家庄纳鞋底挖草根熬日子呢,那么多姐妹嘻嘻哈哈时间过得多快呀,在这里想找个伴说个话都没人,能掏心窝子说话的只有爆米花大爷和这个歪戴帽子的连福,可人家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情,谁都不能整天陪她闲唠的。不过……不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别人还真以为她是来古城瞎闹的,她必须让那狗东西心里猫抓一样,让他一想起过去就后悔得直掉泪蛋子。
于是,她从连福手里借来一支钢笔,想给忘恩负义的家伙写几句结实话,这个狗东西只要良心没泯,就该闷下头想想,不能光守着小老婆享福,不管大老婆的死活。可是黑妞儿好像一抓住笔就乱了,本想写几句让他一辈子忘不了的话,却五爪挠心乱了方寸,越写越干巴,越写越没嚼头了。
忽大年呀,我看你啥都变了,就是这个名字没变,我今儿个给你提个醒,你忘了啥,也不能忘了我。当年小鬼子来“扫荡”,是谁让你刷的亲善大标语?黄狗子夜袭黑家庄,游击队员都死光了,咋就你一个能逃出去?
其实,这短短几句话,让仅仅会写几个字的黑妞儿好费周折,有几个字不会写,她还敲开小院其他人的房门请教,可她又怕别人知道了秘密,不把意思说利落,含含糊糊的,外人好像看不懂,但她觉得忽大年瞧见应该明白,这是只有他俩人知道的秘密。
写完以后她想了想没有投寄,想亲手交到收信人手上,想看见狗东西读信后幡然悔悟,咬住牙关向她低头道歉,随后拉上她去兴庆湖划船,坐上船她会唱一首沂蒙小调,吃过晚饭再去晚霞里的秦岭,边走边拉黑家庄那一桩桩的往事,日子就有嚼头了。当然,黑妞儿最渴望的是能把人领回黑家庄,跟上她挨家挨户磕头作揖。然后,她自己仍旧住在黑家那间洞房里,逢年过节他能拎着酒肉糕点光光堂堂回来。啊,至于他在古城的小老婆和两个孩子,黑妞儿着实不愿多想,也实在想不清楚,到时候互不打扰总行了吧?于是,她写了抄,抄了又写,也不知写了多少遍,看不顺眼就揉成团,扔得满地都是,却是写好了揉皱了,依然没能送出去。
怎样才能交到狗东西手上呢?送到手上有用吗?
那天她回到招待所农家小院,莫名其妙地号哭了一场,忽然又想回黑家庄了,想干干净净回去了,她一股脑爬起来,把毛巾鞋袜都收拾到包袱里,把脏衣扔到门外水井边洗了。居然连那连福进了屋她都没察觉,直到听见人家在屋里喊叫,她才在衣襟上擦擦手进了门。这人咋鬼似的好多天不闪面,今天突然跑来干啥呢?她进门似乎瞥见鸭舌帽有个慌张的动作,手还在口袋上按了按,难道是藏了什么东西?可那连福半脸堆笑掏出了一张表格。
这些天,咋不见你人呢?
你进我们单位当工人吧?
什么什么?你说让俺干啥?
这个幸福似乎来得太突然,乡下女人傻傻地支棱着没反应,连福以为她不愿意,把表格抖得哗哗响,说:多少人想来呢,你咋还磨叽起来了?黑妞儿这才意识到喜从天降了,顺势接过表格,没等看完就填上了名字,最后还按了一个拇指印。忽然,她想到了古戏里的卖身契,有些迟疑地拽着表格问:那是不是就把俺卖给你们了?连福没好气地说:差不多。黑妞儿把表格拽紧了:俺可不卖人。连福扑哧一声笑了:新社会了,谁敢买你呀!
后来黑妞儿躺在了门改户腾出的床铺上,内心才慢慢安静下来。她开始咀嚼天上掉馅饼的味道来,也不知是不是苦尽甘来了,总觉得到古城的这些日子像在做梦,一会儿要收拢眼泪回胶东了,一会儿又迷迷怔怔吃上皇粮了,好像从此她的面前将要展开又一幅景象了,不知村里的姐妹们是羡慕,还是会撂风凉话。咳,管它呢,过一天算一天吧!
然而招收黑妞儿这件事,很快在单身大院传开了,传成连福在街上拉了个漂亮女人来,给人们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等到忽小月闻讯赶到楼上,女工宿舍已经多了一名正式工,木板床上已铺上了土布褥子,一头是衣服捆成的枕头,一头是拥叠的粗布棉被。小翻译本来想去连福宿舍问问心中纠结的,她都想好了质问的语气:你为啥要砸老伊万的吉普车?甭管你把鸭舌帽压得多低,那一步三晃的鬼祟样儿,咋装都瞒不过我的眼睛!可她听说连福把一个陌生女人领进了大楼,心里顿生疑虑,马上跑上来想看个究竟,果真见连福从一间宿舍出来,一个乡下装束的女人招呼他常过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