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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3年08月04日
玉黄李熟了
○ 任 静
  李家迁的玉黄李熟了。
  七月的黄土塬上,一树又一树玉黄李熟透了。青枝绿叶,葳蕤如春,映衬着金黄色的果实,绿到心里,亦甜到心里,远离喧嚣,不染尘埃,无上清凉。
  那些玉黄李金灿灿、亮晶晶地挂在枝头,像星星一般晃眼,风一吹,绿叶与枝条窸窣作声,玉黄李恍若风铃摇曳,树影也似乎瞬间笼罩上一团祥和喜气。
  放眼四望,李家迁的田野山坡起伏高低,颇有静气,也颇有香气,玉黄李的甜香,果子酒的甘洌,将远方的客人醉倒。
  过去在陕北,很少成片成亩栽植的玉黄李树。吾乡也有在桃树或李树上嫁接玉黄的习惯,不过通常只是孤零零嫁接一棵两棵,是供孩子们在酷夏之间解馋消暑的小零嘴,长在房前屋后,自家视野够得着的地方。小孩子分不清李子和玉黄,常常把红了脸蛋的李子,摘了当作玉黄吃,粗心的爹娘通常被生计苦着脸,惘然不见。偏巧被奶奶眼尖看到了,嘴碎的奶奶看见一次,就要唠叨一次:“娃娃,桃饱人杏伤人,李树底下埋死人哦!”可能那警告过于温和了一些,并没有被馋嘴的孩子们当作一回事,常常置若罔闻,因此吃坏了肚子也是常有的事。只要肚子痛过一回,便能得了教训。于是,那偷偷摸摸伸手采摘玉黄李子的镜头,便像默片时代的黑白照片,尘封于每一位从乡间走出来的农家子弟记忆的底版上。
  玉黄李熟了,愈发黄得晶莹欲滴,薄薄的表皮,仿佛吹弹可破,橘黄的果肉,不知曾经令多少乡村孩子垂涎欲滴过。李子则红得发紫,紫莹莹得如紫玉一般,稠密地垂在枝头。除了供孩子们解馋之外,也有不少人家将留在高高枝头上那些卖相颇好的玉黄李,用一对柠条筐挑着到街上去叫卖。柠条筐里事先必须铺好一些新鲜的软草或者棉毯之类,因为玉黄李子不但外形似玉,表皮也极易被磕碰发青或破裂。
  我的奶奶出身富贵门第,是典型的大家闺秀,过日子极其精致,讲究情调。她不许爷爷将吃剩的玉黄李子卖掉,而是要制作成一种李子酒。每年农历六七月,玉黄李熟了的时候,奶奶就会耐心地一个个选出新鲜自然熟透的紫李子或者金黄如玉的玉黄,洗净之后,晾干表面的水分,再用水果刀在每一颗水果表面轻轻划上一个十字口,然后分别摆放到两个玻璃瓶中。摆放一层果子,撒一层雪花白糖,等果子和雪花白糖全部妥妥安顿好以后,再倒入事先准备好的高度纯粮白酒。纯粮白酒是李子酒的灵魂,但不宜放太多,大约是果子高度三分之一足矣。之后,将玻璃瓶口封好,置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自然发酵,大约二十来天后,李子酒就泡好了。泡有李子的那坛紫红似霞,泡有玉黄的那坛则金黄如玉。玻璃瓶口处似乎蒙有一层薄薄的雾气,透过薄而透明的玻璃,瓶中的李子看上去色泽丰美得像古旧的玛瑙珠子,而颗粒较大的玉黄则宛如一颗颗晶莹欲滴的琥珀。
  在那些泡李子酒的日子里,猴急的最数我们这些小孩子,每次放学后不免都要到墙角阴凉之地去探望一回。不敢轻易打动李子酒的发酵,便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奶奶:“李子酒快好了吗?”此时,奶奶又会将精力投入到另外一项工作中,比如用旋刀一圈圈旋出细长莹白的冬瓜丝,或者在寒窑里阴晒碧绿如翡翠般的干白菜。奶奶手底下一丝不苟地忙活着,嘴里却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急,再等等,等李子酒发酵到四十五天时,那时候的李子酒酸甜诱人,比新鲜的果子好吃多了。”
  李子酒酸酸甜甜,去掉了新鲜李子淡甜里的滞涩,小小啜饮一口,后味醇厚,满口李香,很像多年后读到的张爱玲的文章——冲淡为衣,读张爱玲正是如此,表面上一副很淡然的样子,实际上字里行间伏笔着人情世故、大起大落和无以逃遁的悲伤,像《金瓶梅》,像《红楼梦》,那是隐于繁华没落背后一种令人抑郁的痛。最近无意中在微信读书中划拉到据说是豆瓣、知乎、虎扑等知名写手的一本美食随笔,无非求碗热汤喝,在一大堆引经据典背后,我读到了涩,也累,疲于寻找那个出处,几乎没有读到哪页算哪页的惬意。这些文字因为缺少发酵,涩中便透出一丝青味,故少了醇厚与生气。而读崔岱远的文章,恰恰相反,一股子浓厚的京味儿,扑鼻而来,仿佛李子酒终于等来了五九四十五天漫长的发酵,啜饮一口,清气萦绕,满口余香,故显得醇厚,有一种别样打动人的陶醉。奶奶说李子酒由于去了鲜果的涩气,所以有了酸中含甜的醇厚。
  奶奶很喜欢喝李子酒,开启酒坛时,常常也会赏我喝一杯。奶奶说,李子酒有提高肠胃功能和清肝利水的功效,胜过一味良药咧。在奶奶离世数十年后,与奶奶同喝李子酒的情景,已经变得恍惚而迷离。唯记得,我们橱柜内并没有一只盛放李子酒的漂亮杯子,奶奶取出两只粗瓷大碗,将紫红如玉或金黄赛琥珀的李子玉黄酒,缓缓倾倒进去,桌上这两碗酒,在晨光里瞬间反射出宛如云霞的光芒,那一刻,我恍惚产生了静待花开的闲情。
  从李家迁归来,西安已是万家灯火。我将带回来的一盒玉黄李打开,摆放在餐桌最显眼处,明亮的灯光流泻下来,卧在珍珠棉里的玉黄李,一如齐白石笔下晶莹剔透的黄玉,幽静而恬适。玉黄李,古称御黄李。很早的延水关一带,不知是否有人挑着御黄李担子到黄河渡口叫卖过。倒是李家迁附近的乾坤湾,因名头响亮,曾两度与亲友去观光游览。善感如我,细细品味着灯下这一派美好诗意,拟把疏狂图一醉——于是,我给这个纸盒里的玉黄,每一颗都赐予了一个新的名字:乾坤湾玉黄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