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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8月02日
镇川堡:无定河的盛年
○ 曹洁
  一阵抑扬顿挫的吆喝声中,几个沉甸甸的包袱被一双双粗糙大手挂上牛背。他,或者他们,赶着牲灵就出发了。一辆辆木轮子车,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缓缓远去。那鼓鼓囊囊的包袱,被陕北人称作“褡裢”,褡裢里储存着尽可能多的生命能量,就像骆驼饱满的双峰,供远行跋涉的人走过漫漫黄土和一望无际的沙海戈壁。
  很多年之后,无定河畔,依然是这个热闹的边贸古镇——镇川堡。
  天刚刚放亮,嗅着一味清香,穿街过巷,走过鳞次栉比的店铺,我站在一座半人高的烤炉旁。炉火正红,一个敦实的汉子,撸起袖子,揉着一大块面团。那面团通身细腻光洁,宛如婴儿弹指可破的肌肤。我看得发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伴随着一股奇香随风弥散,溢满整条街道与河川,以及延伸的院落和房舍。世代居住在院落和房舍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熟悉的味道,似乎那缕缕清香已然渗入他们先天的血脉和骨髓。
  我从远方而来,不停地吸食着浓香,全身筋脉通透。东风吹过,一条大河瞬间被唤醒,他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经久不散的人间烟火气,从远方来,向远方去。我暂且停留下来,没有随他一路奔赴黄河,而是从那汉子手中接过热腾腾的食物,宝贝一样,捧在手心。这其实只是一个又干又硬的空壳儿,圆形,轻轻一敲,一种干硬空旷的声音,从内里传出来,仿佛一个人蒙头发出一声呼应,低沉,却有力。
  掰开来,舌尖舔上去,咸咸的,香盐的味道不浓不淡,刚刚好。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亘古荒原,一阵阵驼铃远去,只留下北风卷过黄沙。远方是无尽的尽头,沙丘起伏,戈壁无际,赶牲灵的人走了歇,歇了走。这绝不是某一个电影慢镜头,而是一段段融合着“脚夫”“赶牲灵”“信天游”这三个表征着陕北地域特色语汇的峥嵘岁月,以及峥嵘岁月中那种味道独特而保鲜持久的陕北地域美食带给人们的旷世记忆。
  那是一种名叫“干炉”的面食,镇川干炉,独属镇川。
  此刻,镇川老街上,做干炉的汉子,揪一块面团儿,撒一把干面儿,一边转圈儿,一边揉捏成圆饼状。他越转越快,越转越圆,我盯着看,转眼,干面儿不见了,一个空着壳儿的干炉便做成了。他轻巧地放入火炉烧烤,一股浓香逸出,不一会儿,一个艺术品模样的干炉就出炉了,宛如一轮初升的太阳。
  镇川干炉,它的确是一轮初升的太阳。当年奔波于毛乌素沙漠地带中的牛车或驼队,驮着皮毛,走往蒙地,走往遥远的包头。一路往北,水越来越少,村庄越来越少,赶牲灵人背囊中的水壶和干炉越来越轻。数十天的长途跋涉,干炉,是唯一可以保鲜不腐的食品。每当朝阳升起,启程跋涉,只要背着这轮干炉“太阳”,心里就踏实。待火红的夕阳悄然沉没,无边的黑暗笼罩下来,他们找个地方歇息,喝一点水,咬几口干炉,那股淡淡的咸与嘴角的汗渍一起下咽,真的分不清谁是谁的味儿。
  或许,只有亘古长流的河水,才能知晓赶牲灵人漫漫长途中的艰辛和困顿,才能懂得他们寒来暑往风尘仆仆的生存方式和生命意义。当然,赶牲灵人这种特殊时期的特殊生存方式和生命意义,也必然归结为一种人类文明行进中的时代意义,而被后人反复咀嚼、吞咽、吸纳,并终将成为陕北无定河流域文明的宝贵遗产之一。
  镇川堡,坐落在无定河中游东岸。据记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为抵御蒙古骑兵沿无定河南侵,延绥巡抚在无定河川道筑镇川堡,取“镇守川道”之意,以接应榆林镇。这是一个坐穿历史时空的地理存在,他背靠青山,面临流水,河川宽阔,田土富饶,交通发达,人口密集,成为各民族贸易往来的核心之所,并列为“陕北四大名堡”之一,商贾云集,络绎不绝,成为全国有名的皮毛集散地,镇川人也因之而成为勤劳精明的生意人。这座无定河川上的边贸古镇,绝不只是一座旧堡,也不只是一个古镇,而是陕北农业文明与商业文明的交汇点,乃至拐点。漫长而艰辛的岁月中,镇川堡,早已成为一种文化意象,他走过民族纷争,走过和平年代,走在新时代的洪流中,并一直鲜活于镇川人的生活与习俗之中,成为这个地方永不走失的文明先祖。
  你看,这个清晨,太阳又升起来了,升过中天,照着烤炉上状若太阳的干炉。这轮“太阳”并没有像人一样长出五个脚趾头,却像人一样踩出看不见的足迹,与镇川人远行与回归的脚印,交相重叠,走过一代又一代。如今,镇川,这座无定河川上的古镇,依然被一双双现代人的脚步稳稳踏过,镇川堡不说话,无定河也不说话。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一步一步,走过镇川的繁华,走过无定河的盛年。一条河就是一个人,无定河的繁华,从他的水源地开始,就已经在生发,走到镇川堡,才走到他繁盛的中年。镇川堡之后,走到中游的无定河水,适值壮年,风华卓异;守候在下游的米脂婆姨,正笑意盈盈地向着他,扬起飘逸的水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