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宝来西安,他说他寻找一个人。吃过早饭,我们坐在酒店后面的草坪上。
他说,那一年也应该是这个季节,那片茅草地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正午时分,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迷彩服和野草摩擦的声音。忽地,一阵枪声在头顶炸响,一阵疾风刮过来,应该是枪声和风声同时抵达的。我看见猫腰奔跑的战士定格在草地里,然后慢慢地倒下,身子在草地上划出一个弧线。那个战士应该是让风掀倒的,他在风中缓缓倒下,跌落在草丛中,茂密的茅草埋没了他。他在一直向前中忽然倒下,是茂盛的野草倒伏下来,组成的草垫拥抱、接纳了他。他在草丛中看不清表情,整个人和茂盛的野草浑然一体,绿色的军帽檐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在草丛中时隐时现。因为有风,那颗红红的五角星在绿草中时不时显露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坐在草坪上,拔一根野草叼在嘴角,这种带有穗子的野草在关中平原很常见,纤细的、嫩绿的草茎在我舌头和牙齿之间辗转,很快,草的汁液渗出来了,味道甜丝丝的。我坐在草地上听宝给我讲战友的故事,我抬头在云端看见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斑驳沧桑的树身,却生长着蓬松的枝条,扭曲盘旋的枝条在空中斜斜伸过来,红色的、饱满的鲜花缀满枝头,压得树身倾斜着朝向那面长满野草的山坡。
我想,宝给我讲的那个故事的场景里一定有风的,因为有风,木棉花的香味才会从远处飘过来,我闻见香味,抬头就在云朵中看见那棵盛开的木棉。
我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
木棉花,啊,英雄的花,你的美名扬天下。
你把火红的生命献上,繁花落尽后绿叶才发芽。
你是英雄的化身……木棉花啊,壮烈的花,你的豪迈震山崖。
你在熊熊的战火中飘落,就像勇士把热血抛洒,你是血染的传说。
宝忽然问我,你听过枪声吗?我说,但凡军人都听过枪声的。他说,你听过战场的枪声吗?我摇头。他说,那枪声和平时的枪声不一样,那是一种凄厉的声音。这声音,会让你的头皮发麻,让你全身起鸡皮疙瘩,会让你的神经紧绷,让每一个毛孔大张开来。
他说,当一颗子弹从你的耳畔飞驰而过的时候,那声音凄厉带着恐怖的音鸣。
他说,还是划过天空的炮弹声记忆犹新,成群的炮弹声那是一阵狂风,是长时间呼啸而来的台风。单个的炮声那是由远而近拉长的口哨子的声音,那个声音怪异而冗长。也许,在生活中你可能听过蓝天上的鸽哨,悠扬舒缓。弥漫着硝烟味道的空气里,你听到的一定是这种揪着头皮,让头皮发麻的声音。那声音是一把大刀在空中切割,让宁静的空气震裂,天空镜子般细碎成数不清的碎片,或者说是空气裂开了万千口子,天空在痛苦哀嚎。声音带着风,有声音传来,炮弹会呼啸而来,冲击波就会接踵而至。你的耳朵承受不了那么强烈的声音,你的身体经受不住冲击波的打击。
宝说,我在那片草坪上,听到刺耳的声音由远到近,由弱到强,忽然,闪电从空中斜射下来,有人忽地把我扑倒在地上,一阵风从我们两人身上刮过。等大地没有声音了,我翻转过来,我和他彼此看对方,我们坐在草丛中哈哈大笑。那个大哥的上衣飞出去多远。他说,好你个宝啊,为了你,我差点成了裸体人了。你张望空中飞翔而来的那只大鸟,那不是大鸟,是带牙齿的撕咬人的怪兽。
下午,那位宝口中的大哥乘车从高陵县过来,我和宝去车站接他,我们去的时候,站台上站立着两个人。年龄大的一身65式老军装,年纪轻一点的搀扶着年龄大的老军人。宝立正给那个军人敬礼,那个军人还礼给他。
年轻的人对他说,你是宝?
他点头。
他拉我过来说,这就是匍匐在我身上的那位大哥。
老军人耳背,他听到宝,云南,竟然流下一行热泪。
年轻人低声说:我爸阿尔茨海默症,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
宝让我给他和战友大哥拍照,老军人端直站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宝和老军人分别,我和宝在高铁站道别。宝谢绝了我的宴请,他执意要回云南。他说,谢谢你,战友。
三天后,我和宝视频。他说,我又去了一趟那片茅草地。
我的目光却像橡皮筋一样拉长,我的面前出现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茅草坡,出现了走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的战友,他们的笑容在那片边境小镇的绿草地里不断在我的面前叠放。
宝在视频里说他很忙,他要去河北一个战友的家里,那个战友得了重病,他想尽一尽做战友的义务。
宝在微信里声音洪亮,笑声爽朗。我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我的泪水在脸颊上像开闸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我不再掩饰,任凭泪水在我的脸上奔涌而下,我听见了我的泪水砸在地板上叮叮梆梆鸣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