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已经暖和起来的三月天,忽然刮来一股西北风,天空便灰暗下来,阴霾钻进了角角落落,所有的树木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路上行人又穿上了冬天的行头,把脖子裹进衣领行色匆匆。忽小月有些不情愿地坐在嘎斯吉普里,目光茫然地望着街边的行人,似乎想看到什么又怕看见什么。坐在后座上的忽大年,终于憋不住了,说:跳舞也是工作嘛,苏联专家喜欢这种活动,有吃有喝,蹦蹦跳跳,也不会少个啥。
忽小月心里烦躁没应声,她其实对这类交际活动并不反感,舞蹈人在音乐响起的一刹那,会调动身体内所有的感觉,如果舞伴脚下流畅,会把她带入一个梦幻般的地方,欢快地旋转下去。但她对哥哥支使她带领姐妹们去大厦跳舞,打心眼里有些反感,但她又不好多说什么,谁让她是翻译,又是总指挥的妹妹,这好像就是个紧箍咒,想挣都挣不开了。
其实,她在心底对哥哥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小时候哥哥天天晃着肩膀去黑家大院念《三字经》,却让她陪着残疾的叔婶房前屋后忙碌,不说捡柴拎水多苦多累,就是婶婶特别爱絮叨,一会儿没面啦没火啦,一会儿没熬头不想活啦,她听出多少有埋怨她的意思,爸爸妈妈可从没这样数叨她的。后来她学会了逃避,没事就跑到屋后坡上去拔喇叭花,还可以站在土崖唱几句沂蒙小调,直把那山雀惊得吱吱喳喳,总在她头顶盘绕,驼背叔就说侄女将来怕是个唱戏的胚子呢。
后来村里果真从济南城来了个唱吕剧的戏班,她看了一场就喜欢上了,跟随戏班去邻村连看了五个晚上,那花旦小生的一招一式迷得她饭都不想吃了。五天后班主对哥哥讲,小姑娘嗓子透亮,让她跟我们戏班学艺吧,在家混搭几年就得嫁人生娃娃,可惜了。哥哥没发现妹妹在慢慢长大,也没注意过她的嗓子开了,直到听说她闹着要跟戏班去闯荡才不舍了,爹娘尚不知关押在何处,只有兄妹俩相依为命,让妹妹一人跟上戏班去谋生,他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可是妹妹铁定了主意,寻死觅活要跟上戏班走,哥哥最终经不住七岁妹妹的驴打滚哭闹,只好摇着头无奈地同意了。但是哥哥不知道,这个戏班后来在赶往乌苏里江的途中,乘坐的马车翻进了一道雪沟,班主摔断了一条腿,戏班就在哭声中散了,只好把她送进了哈尔滨尼古拉大教堂。小月月在里边擦地板、烧开水、做弥撒,还学了几句俄国话。然而,这个不经意学的小本领,居然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机会,上街欢迎苏联红军派她举彩旗,中俄军官联欢叫她在小合唱里领衔。后来市上把唱诗班的小朋友都送进了俄语学校,这里的老师多是苏联人,一半学生是苏联人的子女,整个校园笼罩着异域风情,写的是俄文,说的是俄语,唱的是俄罗斯民歌,再笨的孩子也混成半个苏联人了。
五年后她毕业了,等待分配的时候,有个军管会的小股长殷勤地追求她,时不时搂着鲜花在女生楼下等她,可她听不惯“小鸡炖蘑菇”的嗓门,拒绝了一束又一束的鲜花,躲开了一次又一次的“邂逅”,她怀疑自己就是这个原因,被莫名其妙地派往大西北来支援建设了,逼她填表的人口口声声说这是一项光荣透顶的任务,临走却暧昧地透露小股长的姨夫是校长,已给外甥介绍了另一个漂亮女生,她这才隐约明白了自己被发配的原因。
然而,这个发配却让一对久别的兄妹团圆了。
忽小月永远也忘不了她与哥哥奇迹般的重逢,那天她穿着配发的黑呢大衣,围了一条大花格围巾,脚上一双到膝的黑色长靴,似乎在北京南苑机场的人群里还挺招眼。她和中联部的麻力在候机楼接上苏联专家,直奔火车站的外宾接待站吃了一碗牛肉面,经过两天两夜走走停停的跋涉,终于抵达了古城。
天哪,好客的西安人组成了长长的欢迎队伍,献花的,鼓掌的,把个偌大的站台拥得满满当当,让专家们一下车就感受到了凯旋的气氛。领头的伊万诺夫一边从车厢往外走,一边嘴里乌拉乌拉喊,忽小月跟随其后忙不迭地向接站人介绍,伊万诺夫、绍什古、尼亚娜……可她倏然发觉站台上有双忧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嘴唇的翕动,那张胶东人特有的方脸庞让她陡然震惊,这是谁呢?似曾熟悉的轮廓,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战栗,这当然不是因为棱角英气勃发。两个人终于一步一步走近了,近在咫尺了,四目相对了,两人都意识到了对方的异样,定定地凝视起来,几乎让她忘记翻译了。
你好。对方眼里喜出望外。
谢谢。她感到了血脉温情。
忽……忽翻译?
是……我是。
你是忽小月?
是啊。
你是胶东黑家庄人?
是啊。
我,我是你哥呀!
什么?你是我哥?
是啊!
你咋在这?
彼此胸间腾空而起一股冲动,忽小月几乎想去拥抱哥哥了,可手臂张开又停住了,妹妹双手握住哥哥的手,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已经分别十六年了,忽小月已经从一个流鼻涕的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忽大年也从一个半大小子长成大人了,俩人的外貌尽管发生了变化,可是亲人间那种天然感应,犹如神灵操弄,让两人在那一刻认定对方就是朝思暮想的亲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