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散漫漫,铺铺张张,一股清澈的碧水,自沙漠之中摇曳而出。土人说,此无定河也。
两岸皆是沙山,一座座相挤,一座座相挨。那沙太阳一耀,明光铮亮,闪闪烁烁。有陕北民歌曰:三十里明沙四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瞧妹妹。这歌中的“明沙”当是指的这种沙子,至于为何发明,又明得这般奇异,就不得而知了。
无定河欲出未出沙山时,突遇两岸青岩。岩石光滑、齐整,且有不知名的树木将其遮得郁暗。于是代代墨客骚人,便在此题诗作字,勒石纪雅。那字有的遒劲,有的细腻,有的飞扬跋扈,有的龟缩一团。蛮荒之地,平添一景,人唤“红石峡”也。
再行一程,便见一危楼,拔地而起,扼十万沙山,镇北方一隅,威赫赫,雄赳赳,成吞天吐海之势,这就是“镇北台”了。镇北台乃砖石结构,棱角分明,登台而远眺朔方,似有羌笛鼙鼓,湍湍而来。台上空地方围十丈,中有一小小哨所。夜来歇息其间,梦中忽闻鬼哭人啼,刀戈相击,醒来乃是南柯一梦。此时此地,忽令人想到李华的《吊古战场文》,于是,不胜古今兴亡之感。又记起“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一句,非身临其境,不能体味诗中滋味也。沈德潜评价曰:作苦语无过此者。当是精辟之言。
随河流再前行,一片锦绣繁华之地,便是榆林城了。榆林城上,无定河称为榆溪河,以下才称无定河。
为行文方便,统而称之,是我牵强了。陕北地面,人口稀少,每平方公里多者三四十人,少者不足十人,独这块地方,人头涌涌,人声攘攘,每平方公里,竟达数万之众。徜徉于榆林城中,不抬眼去看那三座古楼,不留神去逛那新街旧街,单注目于这一街行人,于是,便从他们的眼睛上、鼻子上、嘴巴上、身段上、说话的拖腔上,看出一部陕北的民情风俗图,一部陕北人种的变异史来。
陕北的人种来源有三,榆林城中尤见明显。
榆林有小北京之称。你看那城垣之中,个个四合院十分齐整,酷似北京的四合院儿。榆林人的话语中,也常吐出一些至今在北京已不多见的土语来。姑娘小伙,穿着虽显粗糙,但言谈举止,极有气度。细细追查,几百年前,当有一群北京名门显贵,被刺配充边,来这塞上古城定居。第二代既已出生,脸上金字便已褪去,成为自由人了,一直繁衍至今。榆林城建城在明代,这些人当是建城不久后来的。
第二种人,相信是来自江浙一带。新兴资产阶级在沿海地区的发展,引起封建统治者的恐慌,于是一个手谕,这些昨日还处在温柔富贵中的商门大贾,便被遣送到这蛮荒之地了。粗犷的陕北信天游和细腻的吴歌俚调结合,便极大地增加了信天游的表现力,《好一朵茉莉花》这支流传久远的江南名曲,经高原洗礼,竟变成了一曲带着拖腔的响遏行云的咏叹调。至于每年春节秧歌的“坐旱船”,有理由相信是江南移民对他们昔日生活的一种怀念。
陕北历来是民族杂居区,无定河一带更是因为战争的缘故,尤为混杂。此一去南下五百里,富县的一个村子可以称羌村,说明少数民族势力曾伸展于此;此一去北上三百里,长城脚下的一个公社又可称镇羌村,说明汉人的势力范围也曾伸张至此。民族战争之间的拉锯战,便造成无定河流域尤其是榆林城中的人种混杂。
榆林城中,细细观察,可以看见许多有少数民族血统而履历上填写着汉族的行人。甚至扩而张之,那骑马走北京的李自成,那挎枪打天下的刘志丹,相貌上也明显有少数民族痕迹。自然,三个来源之外,剩下的,便是那些炎黄时期便在这里游牧的土著居民了。
于是便有这样一座城市,依无定河而生存,随无定河而徙迁。男儿强悍,多赳赳武夫,女儿娇媚,多蜂腰桃腮。每年中央歌舞团总要来此物色些许学员,而新的更为娇美的人才,又像韭菜一样割过一茬重长一茬。军事重镇的位置虽因民族和睦而失去作用,作为镇沙的桥头堡,榆林儿女又屡建功勋。
过榆林城,无定河便进入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了。再往下,经米脂,便绕过闯王行宫、貂蝉故里,一路喧哗,直入黄河去了。
再往下过绥德,接纳呜咽泉水。那呜咽泉却是一个典故。秦时,太子扶苏镇守塞上,赵高篡位,假传圣旨,赐扶苏死。
扶苏既死,大将蒙恬亦被药死。
于是这扶苏陵、蒙恬墓间,便呜呜咽咽,流出一眼泉水,千年不湮。水滴珠珠是泪,水声丝丝如哭。
是为无定河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