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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3年07月14日
塬下的泉
○ 孟民
  我的老家在五丈原的最东边塬下,因地形的特殊,古来一直叫“最头”,也就是沿秦岭一带突出的塬的最东头,后来当地识文断字的先生改称“嘴头”,这个名字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村子不大,像一位老人一样紧紧背靠着高高的五丈原,远望着流淌千年的渭河。村子人丁兴旺,我小的时候不到千人,如今已到一千五百多人了。这几年,人口增长的速度缓慢了下来。
  村子的最东边是昼夜流淌不息的石头河,“渠水绕田转,垂柳满地头”是对这里水源丰沛的写照。村子靠着彻夜不眠的河流、潺潺流淌的渠水,孕育了大片大片的稻田,一时成了当地有名的“小江南”。就是大旱之年,这里的庄稼也是一料胜过一料。在那个困难年代,大米白面加上包谷糁子,填饱了无数个饥饿的胃。就这个地域特色,不知诱惑来多少水灵灵的姑娘。漂亮的媳妇生下的娃仔自然浓眉大眼,女娃更是瓜子脸双眼皮。让人惊奇的是,在村子西南边塬下,有两处清凌凌的泉眼。上泉供住在半坡上的人家吃,下泉供大半个村子吃。泉水很独特,一年四季雨涝时水量不增,干旱时水量不减,以一个稳定的姿态常年保持着,水温更是在15度左右。昼夜永不懈怠、总是欢声笑语的泉水,滋养了全村人和家畜,经年累月地灌溉着周边几十亩沃土。其实,塬下的泉是秦岭脚下数不清的泉眼的代表,是名副其实的。
  记忆中,从村子上五丈原还有一条沟,形如剪刀,叫剪子沟。羊肠小道,蜿蜒曲折,满沟绿草,高大的洋槐树遮天蔽日。说来也怪,沟的低洼处,有一常年翻涌的冒水泉。水从细密的沙际间忽聚忽散,忽急忽缓,自底以达水面。泉水明净碧绿,清澈见底。泉中涌起的清流像一个水柱,将细密的沙子高高举起。那沙子有红、白、褐、黄色,阳光下的水柱就像一个五彩的金棒。池底咕嘟嘟涌起亮晶晶的水泡,望之极似一串明珠,一簇簇,一串串,忽大忽小,闪闪发光,犹如倾斜万斛之珠。
  看着泉水白白流淌,住在塬上的人叹息、惋惜,便下塬来挑水,遇到下雨下雪,上塬的土路或泥泞,或冻成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小坑,稍不留神就会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挑到半坡上的水,连人带桶滑倒在坡上,家里人眼睁睁的没水吃。当地流传“吃水比油难,有女不嫁五丈原”。有的小伙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就是讨不到媳妇,甚至一辈子打光棍。塬上的女人们,爱水、想水、不多用一滴水,常常把旧衣服拿到冒水泉去洗,大包小包,提着、抱着、背着,似乎要把全家旧衣服一件不留地洗个遍。洗净的衣服随地铺在绿茸茸的草地上。晾晒的时候,一个人双手拎着,或两个人奓开胳膊揪住四角,先要将衣物抖展,抖出能挂到眼睫毛上的七彩晕。阳光下,剪子沟成了五彩缤纷的世界。
  塬上塬下的女人在冒水泉边相识,就围着圆形的冒水泉边洗边说边笑。慢慢地,谈论的话题就从地种得咋样、麦子玉米收了多少,转到家长里短,转到塬上姑娘嫁到塬下后的家境、婆媳妯娌的关系。亲近的女人们,有时贴在耳边咕哝几句,大声地喊出悄悄话,顿时,冒水泉边洗衣的女人哈哈大笑。这笑声,惊得洋槐树上的鸟儿腾空而起,在蓝天白云下的沟壑间盘旋。
  下泉在村庄的西南角,碗口粗的泉水,从崖下石头凿成的U型水槽中咕嘟嘟地涌出。那泉眼处,是仿古条形砖砌成的一个泉壁,把泉眼紧紧地包裹其中,细观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黝黑黝黑,石刻的条纹细密清晰。泉的周围是泛着油光的青石砌成的,再往水流的下方,光溜溜的青石板摆在水渠边,就是女人们淘洗的地方。
  泉水依然不知疲倦地流着。春风刮一阵,刮开了泉水北上的小渠两边的垂柳,那万千绿丝绦便是拂煦的风。倒映垂柳的泉水,已在水渠里扎下根,与石头河水串通了,不会再梦一般地变化,不会被夏天到来后的洪水冲走。水中除了小子们的身影,又多了女人或肥或瘦的身影。她们每人面前是黑黝黝的青石板,或方正的白麻相间的石头,一边说笑一边洗衣。怕热的小子们有时一丝不挂,当了媳妇的便替姑娘们或使劲地扔出石子驱赶,或掬起清凌凌的水泼去,那小子们边跑边大笑。
  夏天,在地里干活,总是要提上一瓷罐泉水。家境好的,就给电壶里灌满泉水。干活热了、乏了、渴了,仰头大喝几口,那凉爽的感觉瞬间从头蔓延到脚心,人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解了乏。家里来了客人和亲戚,专门出门提一罐子泉水,小跑着回家,把珍藏的蜂蜜加入其中,恭敬地递到客人手中,那融入了蜂蜜的泉水,甘甜爽口,清爽透心。看到客人舒心的微笑挂满脸上,主人脸上也开满了花。
  过年时节,冰天雪地,泉水却热气腾腾,唯有这一隅,像个世外桃源。小小的水池里,雾气缭绕。一条小小的水渠,像一条热汽带向北蜿蜒而去。
  恍惚中,我仿佛是抹去了姓名重新归来的一汪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