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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3年07月12日
补 鞋
○ 耿明
  小城多穷人,补鞋大抵是草根的生活情节。打我记事起,机械厂门口就有一排补鞋摊,都是些老汉在补鞋。手艺最好的是一个侏儒,每天摊前排队的鞋有几十双。大家都叫他孙师,外乡人,健谈,干活麻利。补好的鞋像新的一样,尤其擅长修补高跟鞋。
  刚结婚那几年,我和媳妇租房住。她娘家条件好,从小就没吃过啥苦,倒是跟了我却熬了几年苦日子。现在想来,我心里仍不是滋味。
  媳妇爱美,一年四季高跟鞋不倒台。她常说一句话:“人倒势不倒,袜子破了鞋要好。”刚开始,我对她这话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反感。日子都过成月子了,周围同学人家都住的是单元楼,我们过着别人屋檐下的恓惶光景,讲啥精神高贵呢。
  她有四双高跟鞋,红白黑棕各一双。媳妇给我说,她天然地爱听“噔噔噔”的声音,一听这声,生活工作都有了心劲。
  她一米六五的个子,端庄高挑,没说话呢,一朵微笑先在脸上徐徐盛开。大眼睛含情脉脉,一身脱俗之气,用我姨的话说,这种美叫清新自然。那还是我们见面以后,她悄悄给我说的。我就是在这美的面前,缴械的。在此之前,从大学毕业后家里就开始安排我遇面。大概前后见了十几个女孩,不是人家看不上我,主要是我在寻找和等待一种感觉。直到后来成为我媳妇的这个女孩的出现,我才“确认了眼神”,把心锁交给了爱的管理员。
  她出嫁时带来的红色高跟鞋一直舍不得穿,装在盒子里,放在床底下,盒子外面还裹了一层布,有重要活动才小心地取出来。平时她爱穿棕色高跟鞋,走起路来脚下发出很有节奏的噔噔声,舒缓而优雅;特别是下班回出租屋上楼时,那种动人的音响更是美妙,因为我听得出这鞋声是她的,不是别人的;若是去上班,由于是半跑着下楼的,这噔噔声就变得急骤而密集,连续的噔噔噔。我在屋里喊叫她慢点,她哎的应一声,说知道了,然后脚步声就远了。
  一年夏天,她一大早起来翻出连衣裙,撅着嘴,蹙着眉,拿起又放下,反复好几次。我问咋了,她不说话,低着头看脚。我忽然间就明白了,估摸着是白色高跟鞋坏了。我拿起鞋子飞奔出门,杀到老孙的补鞋摊。多亏老孙出摊早,我媳妇爱臭美的心才得以平静。
  我们熟络了,他跟我聊过很多关于小城人的脚事。上班族爱穿啥鞋,哪些人不修鞋,长相和脚的关系等等,诸如此类话题,常惹得我大笑不止。原来,小城大多数女人从来都不修鞋,甚至有扔鞋的人。我媳妇就从没扔过鞋,即使穿旧了也舍不得扔,在老孙那翻修一下照样穿。她为数不多的几双高跟鞋,都换过好几次跟了。因为常年穿这种皮鞋,她的脚已经变形了,指头经常磨破,脚心长了鸡眼,每天回来脚疼得哎呦呻唤。就这,她还是忍着疼,抹点药,照穿不误。我骂她,爱美不顾死活,嘿,越骂越来劲了,穿着高跟鞋在我面前还跳了一段华尔兹。
  我亲眼领教了一次老孙的技艺。我坐在摊前正闲聊得美呢,一个打扮入时的美少妇一屁股压在板凳上,把装鞋的塑料袋扔到老孙跟前,说她这鞋是什么外国名牌,是托上海的朋友买的,跟坏了,找了几个鞋匠都没法修。老孙没说话,取出鞋端详了半天,说明天来取吧。少妇说不行,今天必须修好,坐等,晚上要参加个重要饭局呢。换作是我,我肯定会说修不了,给多少钱都修不了,但是老孙始终平心静气,“修是能修,就是今天还有好多鞋等着呢,明天取吧”。女人一看老孙是个犟人,本来想撒泼呢,最后还是忍了。我问这鞋咋修呢,他说比较麻烦,得晚上回去熬夜弄。
  我又一次去机械厂门口给媳妇修鞋,想起上次那个女的,就问老孙鞋咋样,最后收了多钱。他没说鞋咋样,光说那女的给他放了个电,眼窝里的水差点把他拉走。我说,你个老家伙,艳福不浅么,挣钱又挣色。他说,啥嘛,正常收费哩。
  我媳妇的鞋越穿越旧,机械厂门前的补鞋摊越来越少,我们也告别了租房的日子。老孙啥时消失的,谁也不知道,只听说他回老家去了。后来,那一排补鞋摊就彻底散了。
  老孙“洗手”后,我媳妇就再没补过鞋。她的旧鞋时常拿出来擦拭,说这些鞋不能扔,每只鞋里都住着一段往事呢。自从老二出生后,她就很少穿高跟鞋了,噔噔噔的声响仿佛梦境里的敲门声,然而,那扇门却再也打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