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王大善人带着两个家丁愁绪满腹地来到离书房沟二十几里地的斗鸡台。玩斗鸡是他二十多年的爱好了，年轻时候他也曾经矢志不渝地养了快十年斗鸡。他养的“焦赞”斗鸡，浑身上下铁墩般坚实厚重，黑缎子般光滑，全身没有一根杂毛。那时的他，每天凌晨四五点就搭上梯子，爬上三四米高的屋顶，在晨曦中训练他的黑“焦赞”。他先用茶水给黑“焦赞”润肠，再带着黑“焦赞”出门跑步，一个小时的跑步后，接下来还领着黑“焦赞”做蹦跳等各种实战训练。看着黑“焦赞”一天天技艺精进，他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成就感。那时，王文、王武兄弟俩才三五岁，他每天陪两个孩子的时间都没有他侍弄斗鸡的时间长，黑“焦赞”在他眼里就是他的娃娃。到了晚上，他又把黑“焦赞”抱在怀里给它按摩背、大腿、翅膀，帮助黑“焦赞”放松肌肉。别人的斗鸡主要给喂豌豆、小麦、苞谷、高粱，他有的是钱，除了五谷杂粮外，他还给黑“焦赞”喂他发明的鸡蛋清和牛肉混在一块儿的小肉丸。他的斗鸡也特别给他争气，每次去参加比赛都大获全胜，赢的钱他当天就挥霍得一干二净，一个子儿都不剩。“前渭水、后陵塬、左金陵、右玉涧”的繁花似锦、城高池深的宝鸡城，他钻了个底朝天。什么斗拱繁复的城隍庙、雕梁画栋的望天楼，抑或文曲星聚集的金台书院，没人敢进的“天下为公”的县府，他都如履平地，不胜欢喜地玩了个遍。他最爱逛的地方还是宝鸡城最繁华的马道巷，层峦叠嶂的陇山和平阔如砥的渭河在这里交汇，宝鸡火车站紧靠其左，地处东门的马道巷地区自然成了三省通衢的交通枢纽。大光明电影院、新宝电影院、河声戏院、四海春茶社、明运茶社、评词书棚，都是他前期出入宝鸡城去的地方。随着后期宝鸡新民街兴起打拳卖艺，耍把戏变魔术，这个游艺市场日渐兴隆，新民街地区又成了他酒足饭饱，出了妓院赌场后最爱去的消遣之地。一个晚上两块银圆的陈仓公馆贵宾房，几个人敢包夜？王大保长却随手一摞银圆住个把礼拜不换地儿。
　　斗鸡仅仅是年轻气盛时他的一种消遣方式，和那些职业斗鸡人有着质的区别，他那五六年的猖狂劲儿更多地来自他的黑“焦赞”的得胜运势。他甚至把当地斗鸡的历史研究得滚瓜烂熟，知晓夏朝初始以来的四千年历史，鼎盛在大唐，朝廷专设皇家鸡坊，专管大臣为正三品，明清开始衰败，现在更是江河日下。有时遇到知己，他还免不了有种失落感：“要把我搁在大唐王朝，像我这样满腹韬略的人才，不说骑马是将军，至少下马养斗鸡也是个正三品。”谁知好日子并不长久，他那勇冠三军的斗鸡在西府的斗鸡场上只驰骋了三四年就年老体衰，在一次势均力敌的三百回合缠斗之后，一夜间力竭而亡了。王茂德那个悲伤呀，甚至比他老娘去世时还悲哀，给他那总重只有四斤、一个小笼子盛着都绰绰有余的张口货，在田家坡的棺材铺订了一口三布四油的上等好棺材，花了整整十块袁大头，是寻常百姓棺材价的两倍。连对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父亲王鼎都实在看不下去：“造孽，造孽，一个早就该毙命的鸡娃子，你这样瞎折腾，就不怕伤了咱王家的脉气！”老父亲整整骂了三天三夜，最后依然按他的意思把他的至爱给风风光光地发了丧，只是取消了十二人的吹鼓手班子。
　　“王家早晚会毁在王茂德这个败家子身上，这个二杆子可把书房沟的人丢尽了。”书房沟的老少爷们儿那个骂呀，害得王家大大小小百十号人有两年多光景在书房沟都抬不起头。可书房沟的老少爷们儿确实没有等到王茂德毁家灭业的那一天。二十年过去了，王家的家业反而在王茂德手里有了翻倍的振兴，这是书房沟当初那些跺着脚跳骂的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今天的斗鸡台已经远没有王茂德年轻时热闹恢宏了，只有百十个人围着两只奓着翅膀拼着命啄咬的斗鸡吆喝着。王茂德看着那只“大花”和它的对手“青头”在一块儿难分难解的架势，不禁随着满头大汗的裁判的激动叫嚣而兴奋不已。那只“大花”颈上的毛根根竖起，眼睛血红，不时地凌空击着扑着鹐着“青头”，可“青头”却没有一丝气馁，巨大有力的翅膀一招招猛击着“大花”，不时地还腾空跃起死鹐“大花”的眼睛，施展这种直击要害的攻击。几盘下来，“大花”开始喘粗气了，鲜血在“大花”的硬喙上滴流着，慢慢悠悠地顺着鸡毛流到地上。但是“大花”还死不认输，硬撑着与“青头”脖颈交缠，“防御”起来。看着立马要见分晓的局势，“擂台”外的观众情绪比场上的两个主角还激动，一个个青筋暴突，双目圆瞪，双拳挥舞，脸红脖子粗地大叫：“……鹐死它！”
　　王茂德看到已拼尽全力却无奈败阵的“大花”，心头忽然间想到了自身的境况。自己目前的境况不正是和处于危难的斗鸡“大花”一样吗？虽然他已拼尽了全力，使出了全身的计谋，可他不得不承认，他已危如累卵，随时都有气绝身亡的危险。大老鸦现在可是攒足了劲儿，正死死地盯着寻自己的命门呢。一想到这里，刚才还全身热血沸腾的王茂德浑身像浇了桶井水一样，忽然间冷战不止，随即拨开人群，袖子一甩兀自走了，急得两个丝毫没有准备的正看得兴起手舞足蹈的贴身保丁跟着屁股撵了过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