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农历六月六,我在学校心不在焉地听完最后一节课,放学后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跑。
头一天夜里,父亲和母亲把刚分到家的小麦推成了白面。那一晚,母亲在油灯下补衣服时说明天六月六了,叫孩子们管肚饱吃上一顿白面。父亲叹了口气说,可惜今年的夏粮歉收了。
我在被窝里似睡非睡,听到父母的对话莫名地欢喜,从另一个寂静里,把我带回遥远的星光。有一句大人小孩向往的俗语:六月六,白面馍馍滚羊肉。这是农村饮食的最高境界了。六月六是什么日子?我不懂。父母竟下决心把生产队分来的几升麦子推成白面让我们吃饱。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啊!要知道,白面是稀珍食物,家里来了贵客才给吃呀!吃一顿白面,在那个年代是乡里多少孩子的奢望。
在村里翻过一座山,有一个叫碗豆塔的平缓地,是我们村的麦田。因为雨水少,麦田在山坬上到开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才渐渐变绿。由于种植面积太少,产量又不高,到了收割季节,村里的劳力只用一两天就收割背到场上了。
陕北土地贫瘠,七沟八岔不宜种植小麦,可不知为什么,我的父辈们每年坚持种,追究其原因,可能它只是夏季不多的粮食产物,人们对它充满了期待,因为到了每年的六月,青黄不接,许多家庭没有存粮,即使是粗粮,也难以维持下去。他们希望麦子能带来奇迹,丰收与否关系着全村人的生存,或者,有了点麦子,便有了唯一的细粮。前辈人爱面子好客的那种深情,将会在自家的餐桌上最直观地体现出来。
那年六月六跑回家,真的吃饱了一顿白面片,我们姐弟几个,叽叽喳喳数着吃了几碗,有比赛的味道。那白面的香味至今留在味觉的记忆里,甜美、柔滑、爽口,尽管当时没什么调味品,只有母亲自己晒出的酱,还有一盆酸汤,用一滴油炸出的炸猛花,自己家的辣子、韭菜——这已经够了,时间深处,那顿白面片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尽管当时顾不了细嚼慢咽,狼吞虎咽吃了几碗,直到后来回味起,那个六月六的白面片呀,见证了我饥饿时代的吃相,也牢牢地拴住了我的乡愁。
有时家里来了客人或亲戚,自己家没有白面,还得拉下脸端上升子借白面也要撑这个面子。那年月,食物匮乏,缺衣少吃是常有的事,村里家家户户最害怕的是来亲戚、来客人,有些家里经常揭不开锅。有一年乡上副书记到农村去安排工作,村支书见来的是副书记,不是一般干部,于是叫婆姨中午给吃白面,婆姨先是嘟囔了一气,说白面没有多少了,村支书说,人家是公家干部,又吃不了多少,往后说不定咱还得用人家呢。婆姨没办法只好去做。中午吃饭的时候,乡上副书记来了,上炕盘腿坐定,看着炕桌上摆放的调料碗碗,心里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不停地说粗茶便饭就行了。支书婆姨还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笑吟吟地说你是大官,哪能随便呢。于是,婆姨开始擀面,揪面片,捞了两碗上来让书记吃,书记开初还紧让,问村支书和孩子呢,叫回来一块吃。支书婆姨说老汉外面还有事,孩子放学没回来。于是,副书记开始吃了—碗又一碗。哪知剩最后一碗了,支书家的小孩回来了,他站到炕楞下,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公家人要把白面吃完了,便“哇”地一声嚎了起来说:“好吃×,都你吃了,一点也不留呀?”副书记顿时尴尬地放下碗筷便走人。这个故事变成了一则笑话,后经人们加工演绎成了一个经典,同时也说明村人真诚的待客之道,留下的是让人心疼的惆怅。
吃上白面成为一代人生命的出发点,仿佛有了它,生活才会有性质的改变,村人才能到达幸福的境地。
六月六,就这么一个日子,有许多典故,但我没记住。可村人们每年收割了麦子,又看其他庄稼长样如何,秋收时才能变成一种安稳,村人也就会满足于自己。白面片不仅是食物,而成了一种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