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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3年07月07日
落井
○ 冯积岐
  事情发生在我8岁那年的深秋时节。节令过了霜降。路旁的柿树上,暗红的树叶大都被西北风蹬掉了,挂在枝头上的柿子火红火红的,如同嘹亮的歌声,使娃娃们眼馋。
  我记得,那天上午,大蓝的天似乎又亮又薄,手指头一戳,大概就破了。
  父母亲和生产队里的人都去城堡外面的地里拔萝卜。我随着父母亲去 萝 卜 地里 —— 不 是去玩耍,而是伺机弄一个萝卜吃。在饥饿的岁月里,我们这些娃娃们曾经偷吃过人家树上的酸杏,偷吃过没有成熟的桃子,还曾爬上榆树,捋榆钱吃。我渴望能有一个萝卜吃,于是就尾随在母亲身后——可是,母亲怕被生产队长看见,几次试图递给我一个萝卜,却没成。生产队里的萝卜是不能随便吃的,拔萝卜的社员们即使饿着肚子,也不敢吃生产队里的萝卜。
  半晌午的时候,生产队长不知因为什么事,走出了萝卜地。在母亲身旁拔萝卜的是富有叔,他给了我一个萝卜。母亲赶紧说,快回去,再不要来了。我接住萝卜,一句话没说,拧掉萝卜叶子,用手抹了抹沾在萝卜上的泥土,边走边吃。我只顾吃,竟然没有吃出它的辣味儿来,我只是觉得它太好吃了,和我吃过的酸杏涩柿子相比,萝卜是最好吃的食物。我的吃相和饿狗得到一块干骨头没有什么两样。我的眼睛我的嘴巴我的全部注意力被那个萝卜吸引了,饥饿会砍走一个人思维的所有枝条,只留下填饱肚子的主干。我只顾贪婪地吃,就在这时候,事情发生了。
  几年后,我才知道,那年月,几乎每块地的地头或地中间都有水井——尽管,打不出来水,也必须打。当时,我一心一意地吃萝卜,眼睛不往脚下看,脚下哪怕是泥淖,是火坑,我也都会踩上去的。我一脚踩了空,踩进的不是泥淖不是火坑——我踩进了地头的一眼井里。那种向下坠落的害怕尾随了我好多年。尽管,那眼井只有八九丈深,向下坠落的时间仿佛有几年、几十年。时间凝固了,凝固在井壁,凝固在我的头脑里,我的心不是向下坠,而是从口腔里向出吐,却吐不出来。那种害怕持续的时间太长了,恐惧感像绳子捆绑着我,我无法挣脱。等我落到了井底,我的害怕自然减轻了分量。我在井底本能地喊叫:婆(祖母)!婆!那是一眼干井,井底里只有三五寸深的泥浆。我不知道是谁发现我掉到井里的,我只知道,是富有叔将我从井里抱上来的。
  那次落井,我没有伤筋动骨,连皮肉也没有擦伤,我只是历经了一次害怕。害怕持续了好长时间,以至后来我看见井,都不敢走近,到了十几岁,我仍不敢去隔壁的水井里绞水(打水)。而且,曾经一有人说起“井”这个字,我的神经即像钟被撞了一下,发出回响。
  落井的经历和我一起走过了青年、中年,一直到老年。它像一棵树木,只是增加了年轮,并没有变老。
  我回想起,我跌下去的那眼井的四周长满了野菊花。我还注视了几眼那些笑眯眯的野菊花,金黄的和淡蓝的野菊花真诚可信,一点儿也不虚伪,在已带寒意的深秋,让人感到明朗的暖意。它们的温柔美丽伸出去挽在一起,遮住了使我毫不起疑的井口,而我却大模大样地踩在了那温柔的美丽上,一瞬间,跌进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我的落井看似很偶然,其实,也有其必然性。不愉快的童年,从那次落井开始,登上了我的人生舞台,接踵而来的是饥饿的折磨,是家里的灾难,是痛苦的记忆。我还听说,我的落井,使全村老老少少将近二百口人慌乱了,神经绷紧了,他们丢鞋落帽地向那口井边奔跑。母亲后来说,走起路来生怕踩着了蚂蚁、步子慢得如同老牛嚼草的魏爷爷,一听我落了井,竟然奔跑着出来了。人情的温暖和跌进井里的害怕一同留在了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