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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3年05月17日
远去的水磨坊
○ 李 靖
  这是一个背靠青山、右依土岭的村子。村子东侧是一条南北通畅的水渠。遇到雨天,全村的雨水便会统统汇入水渠,往南注入峒峪河。雨歇天晴,渠里的水也不会干涸。再往东,又是一条自北而南的水渠。顺着快要溢堰的渠水而下,一座高大雄伟的屋宇把一渠活水一口吞下。那建筑,足有普通民宅两三层的高度,结实,坚固,气势不凡。屋子为三大间,中间一整间高出地面两米有余,上面东、西有两个巨大厚重的石磨,在水轮的带动下日夜转动。
  父亲便是水磨坊的管理人。
  水磨坊西间靠着山墙,父亲盘了一个土炕,也是新式的盘法,叫炉炕。当时村子里只有父亲一人会盘。这种炕可以烧硬柴,没有烟,柴在炉齿上面呼呼燃烧,炉齿底下便是红通通的木炭,在烤火的同时,把土豆、红苕埋进火堆里面烤熟。我还经常把母亲蒸的馒头、包子拿到那里,烤得外焦里软,咬一口,嘴里嘎巴脆响,麦香味便在舌尖回旋,久久舍不得下咽。
  每年到了秋末,我便会随着父亲晚上住到水磨坊的土炕上,因为那里一直到第二年夏初,父亲都会在每天晚上把炕烧得火热。当然,由于父亲炒得一手好菜,又善于用铁甑蒸米饭,所以村里人的红白喜事,都是请父亲做大厨。还有,谁家娶媳妇前,盘一个新式的炉炕已经是家家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情,父亲也是闲不下来。那个时候,父亲便会让我替他照看磨子,在上一家面快磨完时去通知下一家。
  那个年代,不像现在,一切用金钱衡量。父亲所做的一切完全义务,收获的是村民们的敬重和自己的满意。“把钱看得厚重了,人情就变得轻薄了。”父亲常常这样说。
  在水磨坊里流水冲击水轮的轰鸣声中,时光滴滴答答偷走了我多少个青春年华,也给我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老了大脑不至于懒惰、无所事事而萎缩。父亲的身影,轰鸣的水声,石磨缝隙间缓缓流淌出散发着麦香谷香的细面,冬天里水轮下面丈把长的冰棱,红红的炉火,明亮的马灯等交替着唤醒大脑的沉沉欲睡:水渠溃堤了的深夜,父亲扛着铁锨,我提着马灯和父亲一起去堵塞漏洞时发现了眼冒绿光的饿狼;正在磨面的婆媳恶吵盈天,父亲把她们劝说得怨气全消,和好如初;明亮的马灯,灯下埋头看书的我。
  我在那段日子,虽然生活贫瘠,但精神丰富。我读了《红楼梦》《静静的顿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与黑》《薛仁贵征东》《岳飞传》《隋唐演义》《创业史》《吕梁英雄》《新儿女英雄传》《青春之歌》《红岩》《毛泽东选集》。初中一年级,在那个充满温暖的土炕上的夜晚,我趴着借着不掏钱的马灯,不知天高地厚地写了五万多字的小说《豹虎洞》,还不知轻重地把它寄给了一家杂志编辑部。连同手稿一同被退回的还有编辑“你还是先写写豆腐块吧!”十个字再加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夜晚,父亲查渠时摸到了一条很大的野生鲤鱼,父亲把它杀了,在鱼体内外抹上盐,在鱼肚子里塞满了新鲜的藿香叶子和翠绿欲滴的青葱,放到炉炕的炭火上烤,滋滋作响的鲤鱼被父亲的耐心烤得外焦里软,香气满屋。我给母亲送回去了一部分,剩下的就和父亲围坐在炉火旁分享。那可是我人生第一次吃鱼,也是我吃得最香的一次鱼。
  在那里,我也体验到了人生第一次局促、紧张和手足的无处安放——因为有我的老师在台子上面磨面,或者是同班的女同学陪着她的父母在台子上面磨面。
  水磨坊承载了我太多的梦想,储存了太多的记忆。留下了我崇敬的父亲忙碌而驾轻就熟的身影:卸、装如椽般的磨杠;吊、防沉重的水槽;查看、修补如同奥兰多环球影城里摩天轮般高大的水磨巨轮上每一个部位;过秤、算账熟练的口算;陪着磨面人去村出纳家交钱时稍显瘦削的背影。如果说,没有水磨坊当年那么多的文学积累,我的精神世界肯定没有那么多鲜活的文学人物的陪伴,那该是多么可怕的孤寂!
  后来,村里用水磨坊的收益买了一台磨面机,是用柴油机做动力的。水磨坊的压力大大减轻了。管理那些现代化机器的是一个我叫他“尊生哥”的偶像般的回乡中学生。每当尊生哥修理柴油机时,父亲就会在旁边帮忙。时间长了,尊生哥有事,修理因故障停摆柴油机的事就由父亲代理。父亲回到家里,会给我讲马力、功率、活塞、三缸四冲程等现代化的知识。
  水磨坊虽然远去了,但它留下的美好在一个人的心里,远远没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