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的秋收漫不经心。
人从地平线以下的地窑里走出来,各奔东西。那头叫驴跟在老汉身后,头一点一点的,慢悠悠地往西坡上面走。
是那头熟悉的叫驴吗?平时养尊处优,今天看起来不一样,身上多了两个藤条编织的大筐,一高一矮,一重一轻,一点也不规整。
小弟的竹笼挑在肩上,贯穿竹笼的是那把磨秃了没有开刃的锄头。他往北,往塬上面走,人一点一点消失在色彩斑斓的后梁上。
我往东,往大沟里走,手里多了一把“7”一样的镰刀。
塬上收秋,随心所欲,去收获那些随手丢一把种子在坡上、沟里、角落里自顾自生长的小米、玉米、藜麦、豆荚。收秋的时候,一家人手里都握有一把镰刀,收获的品种不一样,手里镰刀的形态就不一样。我手里的那把镰刀是捏在手里的,昨天夜黑里在磨石上磨过了,很锋利。我出了地窑,镰刀起先在右手里,是和我的大腿垂直的,后来,镰刀上下摆动,一团亮光在阳光里明晃晃的。
镰刀和庄稼是一对死敌。
那些在黄土大塬上完成了发芽、拔节、抽穗、孕育结果的植物们,它们在沟岔、坡地、地畔上孤独地生长。它们和平原的庄稼不一样,一株和一株有很宽的距离,稀稀拉拉在贫瘠的黄土地里,顽强地无人搭理地在长达四个月的时间里,完美展现它们执拗的生命力。
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它们的生命终结,终结生命的是镰刀,镰刀会毫不犹豫地割断它们的脖颈。
秋收和夏收不一样,夏天的小麦在阳光的灼烤下,小麦已经完成了生命最后的张扬,干瘪瘪地立在坡地上,或许已经没有生命的迹象,小麦迎接镰刀的时候,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我提在手里明晃晃的木柄镰刀,并不是给长在沟壑坡地上的谷子准备的,谷子根茎粗壮,对应谷子的应该是那把挂在窑洞墙上的铁柄镰刀,而不是木柄镰刀。木柄镰刀是一尺宽的刃片,很薄,这个镰刀是给纤细、干透的麦秆准备的。那天,我出窑门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挑选了这把木柄镰刀。我手提木柄镰刀,我庆幸挑选了这把镰刀,我心里想尽快让那些在大沟贫瘠坡土地上消薄的谷子,它们在锋利镰刀之下,谷子的脑袋和身躯快一点身首异处。
深秋了,单色彩的黄土大塬上有了缤纷的色彩,清晨的风里开始有了凉意,这凉意让我的心里腾起无名的烈火,于是,我发现,一大早蓦地上升的仇恨来自那些在沟岔里摇头晃脑的谷子。
我的布鞋踩在细土里,一踩,一抬,面粉一样的黄土扬起来,脚步噗嗒,黄颜色的土灰便扬在空中,沟口的土地爷庙出现了。庙前坐着赤背的汉子,古铜色的胸脯,捶布石一样的后背。他的粗布裤子用红色布条勒在腰间。他手掌狠劲搓谷穗,眯起眼用嘴吹,掌心里便有了黄澄澄的米粒,他头顶泛着光,青色的头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有点恍惚,那个坐在黄土大塬塄坎上的小伙子在编风筝,风筝骨架是沟里的竹子,风筝的衣服是装肥料用过的蛇皮口袋。
塬上有风,风筝起飞了,下面坠着飞天的人。
他说,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高坡,从空中可以飞到平原的。风筝飞起来了,人也飞起来了。飞人在空中,蓝天白云晴空万里。风筝忽然落地,人也落地,风筝完好,人却成了跛子。
再看时,土地爷庙前却是一位油腻大叔,他坐在土地爷庙前搓谷子,以前飞天的豪气、出走的霸气不在了,估计豪气还在胸中藏着吧。
大沟里阴气太重了,不是,阳光照射的时间太短,一片一片牛尿洇湿屁股大的一块地方,谷子依旧青绿。有风刮过来,谷子低头颔首低眉顺目,谷子应该看见那把明晃晃的镰刀了,它们祈求我延长它们的寿命。我心里一哆嗦,手里的镰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碰在一块料姜石上,镰刀的刃尖折了一块。我捡起镰刀,心里有声音在耳畔鸣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弯腰曲背手起刀落,谷子身首异处,空气里就有了谷子根茎断裂的味道,很腥的。
我淤积在胸中的那股气从胸腔喷射出来弥漫在谷子地里。我的仇恨瞬间爆发。我的仇恨来自这些谷子,就因为那场夏收后的雨,才有了老汉坡地里抛撒的种子,才有了谷子顽强旺盛的生命力疯狂生长的后来,才有了我干不完的农活。那些在塬上的山羊,我手中的镰刀是不敢挥向它们的,它们有生命,有鲜血,而谷子不同,它们一场雨之后,顽强生长,它们在坡地上,在大沟里,不嫌贫瘠,不嫌寂寞,春风吹又生,一年又一年。
应该是谷子绊住我出走平原的腿脚,应该让谷子受罚。我知道谷子是无辜的,在冬天冷风来临的时候,我必须决断,因此,谷子就成了我发泄的替代品。
沟里的谷子终究抵不过锋利的镰刀,它们在我的手里成片倒下,一坨一坨、一片一片的谷子倒在我的镰刀之下,我扔掉镰刀,把自己摆在谷子尸体上面。我知道,此刻,坡地上的小弟用锄头锄倒玉米,正坐在土地上啃馍馍。收豆荚的老汉坐在地上抽旱烟,那头叫驴守在身边。地窑里的铁锅咕嘟咕嘟熬煮着小米稀饭,案板上摆着冒着热气的蒸熟的红苕。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扔掉镰刀,走上大沟。小弟、老汉、锅里的稀饭距离我越来越远,我脚下的频率越来越快,灯火通明的城市距离我越来越近。
我选择在阳气下降、阴气来袭、大自然轮回转世的时刻出走,我蓄谋已久。
也是啊。
1981年的深秋,一个倔强的少年,用镰刀割断青涩谷子的脖颈,从黄土大塬上毅然决然地离开,这一离开就是四十年。
今秋,谷子熟了,藜麦变得五颜六色,我在塬上向无辜的谷子道歉,我的道歉是真心的。
谷子,我对不起你。
老汉苍老的声音在空中回荡:谷子不说话,不知道疼的。
老汉此刻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