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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3年04月12日
娘、狗和儿子
○ 李靖
  那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木子得到了一条小狗崽。
  狗虽然不是什么名狗,却也乖巧可爱,憨态可掬。据说第一个抱狗崽回家的人,狗崽便认作主人。不几天,那狗就和木子混得烂熟。三个月大,就聪明非常。木子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它就心领神会,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疯起来,俨然家里骄子一般,耍赖打滚,撕咬裤脚,玩猫弄鸡,给家里带来了满世界的生机和活力。
  转眼到了小狗一岁多,木子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木子父母本来不喜欢狗,主要原因是那个年月,人都吃不饱饭,更别说养一条狗了。现在,木子一上学,家里的日子会更艰难一些。狗的去留,便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杀了吃肉,似乎是最好的选择。当然,木子心里有一个小秘密,想给从小就喜欢的一个人送一块最好的狗肉。尽管怎么送心里还没任何头绪。
  木子选择了最常规的杀狗的方法。叫来堂弟,用一条麻绳套在狗的脖子上,一人拽着一头,只等木子喊一、二、三,一起用力紧拉,想那狗必然即刻毙命了。
  说来奇怪,在木子和堂弟商量杀狗的方法时,那狗蹲在地上,歪着脖子,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比划,用心地听着他们的话语。过了一会儿,它似乎听懂了,脑袋耷拉下来,表现出绝望沮丧的神情。往它的脖子上套绳索时,它也没有一点的反抗。
  就在木子准备喊口令的一刹那,木子看见了那狗眼里两滴晶莹的泪珠和望着主人祈求无奈的目光。
  木子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两只手没有了一点力气。
  木子上学的几年里,家里发生了一件天塌了的大事,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了。父母视木子如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木子自然哭得死去活来。家里乱得一团麻一般,谁也没有留意那条死里逃生的狗的去向。
  狗丢失了。
  安葬了父亲,木子便返校了。后来,木子回到老家,那狗又在家里了。娘说,安葬父亲后的七八天里,那狗一直卧在父亲的坟墓边。
  家里就剩下娘和那条狗了。
  娘照管着狗,狗陪护着娘。
  每到星期六,娘便坐在老房矮檐下的石门墩上,倚门南望,那是儿子回来的方向。有时候,娘等急了,便起身顺着儿子回来的路一直往前走,那狗就会欢快地摇着尾巴,跟在娘的身后蹦蹦跳跳。娘想离儿子更近一些。直到镇子东边的一条大河挡了去路,河里的列石距离太宽,娘的小脚无法逾越。
  天黑了,最后一班车都下完回家乘客离去了,也不见儿子的踪影。
  狗仍旧紧绕着娘的周围,忽前忽后地往回蹦跶。
  就这样,那狗陪着娘三年。三年里,就他们两个相依为命。儿子毕业了,被分配到离家更远的一个高中里去教学。
  不变的是,年复一年,每个周末都会出现的一幅图画:
  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一座摇摇欲坠的老柴房,门前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个小脚老人和一条狗,迎着夕阳行走在接儿子归来的小路上。
  有时候,儿子回家了,娘的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喜悦,家里的空气就会异常活跃。
  娘说:儿呀,公家的事要紧!不要惦记妈,妈都好着呢!
  儿子答:妈,我记住了!
  娘说:穷要志气富要德,不义之财一分都不能眼羡呀。
  儿子答:妈,我记住了!
  娘说:不正经的女人不能染,染来染去惹麻烦!
  儿子答:妈,我记住了!
  娘说:糟糠之妻不下堂……
  母亲总有叮嘱不完的话,儿子总是顺声回答:妈,我记住了!
  那狗五岁的时候,娘瘫痪在床。娘的生活由木子的大姐料理。又一年,娘已失语,口不能言。木子只能一个星期回家一次,给娘擦洗翻身,给娘洗脏了的衣服。每当村人看望娘时,一谈到木子,娘便会竖起大拇指!养儿防老,可是当娘最需要陪伴伺候的时候,儿子却不能日日陪护在娘的身边!
  娘从瘫痪到去世的三年里,木子都在外面工作。那条狗始终陪伴在娘的身边。
  娘走了,狗便成了丧家之犬。狗在娘的坟头守了几个月后,先后去过几个亲戚家,亲戚都不愿容留。村人见了,也用棍棒追打。娘不在了,家,散了。狗也无家可归了。
  后来,那狗便从人们的视线消失了。
  过了若干年,木子回到了多少年都未曾再进过的老宅子。打开门,木子瞬间泪如雨下:娘去世前睡的土炕上,那条已经变成标本的家狗,静静地躺在娘脚下的位置,似乎还在等待娘的归来!
  后门是开了的,狗是怎样翻过石头垒成的院墙,怎样摇开门而进的屋子,就不得而知了。
  娘的坟头,已经长满了迎春花,长高了护坟柏。每年的清明节,十月一,春节,木子都会跪拜在娘的坟头,给娘烧很多很多的纸钱纸衣之类。可是,梦里娘还是没有钱,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一双小脚,一张慈祥的脸。
  每每想起娘,一个声音便在木子的喉咙颤抖:儿不如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