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背井离乡的人,我深知自己愧对先祖的亡灵;作为一个流浪天涯的人,千山万水阻隔了回家的路。
我们一家四口西出阳关十多年了,没有回去过上一个团圆年,不能在清明节扫墓祭祖。任凭时光飞逝,日月变迁,我始终坚信生命是一条血脉涌动的河流。每个人一生中要认识成千上万的陌生人。偶然之间,我们牵了一个陌生人的手男婚女嫁,在日出月落的光阴里生儿育女延续生命。在万般风雨里东奔西走,在多年辛苦中推动磨盘,最终叶落归根于脚下的泥土。一个幼小生命茁壮成长,一季青春岁月如花绽放,一道道年轮循环往复,一声声呼唤生生不息,一个家族的命运如此前赴后继繁衍接力,一个衰老的生命被送入墓园长眠歇息……渭北高原那个小山村,贫困交加的岁月里,父母亲养育了我们四兄弟。我们不敢辜负祖宗延续家族香火的祈盼,我们竭尽全力突出重围寻找人生的绿洲。
一个人的生命不仅属于你自己,你的骨头和血脉传承先祖们的精神气息。
我在想,年月日是一组与我们生命息息相关的容器,也是一个收藏人生百年的博物馆。我们终其一生的努力逃不出命运的口袋与掌纹。古往今来,东奔西走。一个人在异乡的征途可以听到光阴似箭声声鸣镝。无论千山万水,风霜雪雨,不管是否光宗耀祖,万家团圆,离乡的游子望断天涯期盼亲人是一种人之常情。
在所有传统文化节日中,我最看重清明。
树大分枝,鸟大离巢。小时候在渭北乡村里跑来跑去,眼看着成群结队的燕雀飞过门前的杨树梢。后来的日子拖家带口,千山万水,一路颠簸。离开乡村那天早晨,我们恨不得插翅高飞……待到登高望远那一天,才发现自己徘徊在一个看似幸福而又归心似箭的远方。有道是——留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乡村,是许多离乡之人瞻前顾后的无奈选择。远行者不可能返回原乡。故乡和别处一样,是一个让人爱恨交加的地方。
眼看着儿女们一天天长大成家立业,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有人原地张望,有人半途而废,有人跋涉万里。外出谋生的弟兄们各奔东西。村子里的年轻人一个个走南闯北,留守家园的多半是些出不了门的老人和孩子。西岭上的祖坟默默记录着一座小村庄的日出日落。
清明前后一场雨,这句民间谚语一点也不假。春风带绿草,春雨贵如油,正好赶上庄户人家“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的春耕点播。世界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它的生死轮回,清明不需要悲伤叹息。清明节不仅是后辈人探望祖先拜谒祖坟祭祀亡灵的日子,也是我们与祖先之间一场隔世的约会。不管身居何处,我们需要记住自己生命的根脉源自故乡山河。故乡一场清明细雨,坟头纸钱灰飞烟灭。此时此刻,我们低声吟诵一首追远思亲的安魂曲……
每年清明前后,渭北田野上的麦苗开始拔节返青。这时候,系着蓝色碎花围裙的母亲用擀面杖在案板上做出韭叶般的白面条和菠菜面。面条出锅后要在搪瓷盆里的凉开水中过一遍,再捞出来放在筛子里晾一会儿,随后浇上一勺熟好的菜籽油。黄灿灿的熟油拌着白生生的面条和翠绿的菠菜面,食物的诱惑让我们饥饿的肠胃痉挛不已。有时候趁大人不注意的那会儿偷吃一口凉面解馋,这时候,麦面和菜籽油的香味渗入五脏六腑令人陶醉。我们跟着清明节沾了祖先的光,可以吃上一碗难得的凉面。清明节是一年里头一个看似简单却不能马虎的特殊日子。即使在乡村人家穷得揭不开锅的年月,也要想办法(哪怕是到邻居家借上一碗白面)做上一顿细面。因为我们要端着那一碗白面去祖坟上祭奠先辈的亡灵,同时告慰祖宗——你们的子孙后代烟火兴旺,一年四季风调雨顺,一家老小吃喝不愁。
正午时分,在大伯、父亲、三爸他们的带领下,我们堂兄弟五六个人跟在他们身后走向村旁的几处坟地。南安庄子、上洼地、西岭上几处祖坟里安葬了几代列祖列宗,每一位先人的坟头都不能遗忘。我们跪在荒凉低矮的祖坟前焚香烧纸叩头,长辈们用筷子挑出一些面条放在坟头的烧纸上,我们捡起几个小土块压住纸片,以免野风卷跑了烧纸和面条。
扫墓祭祖仪式结束,老少爷们站起来拍一下膝盖上的尘土回家。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看一眼渐渐远去的坟茔。春风吹过,麦苗泛起层层绿浪,祖宗的坟墓在大片麦田里像一座座小小孤岛一样耸立着。相比城市公墓中那些拥挤在一堆水泥墓碑下的逝者来说,住在故乡麦田里的祖先们真是幸运。村子里袅袅炊烟于屋顶缓缓升起,东边鸡飞狗跳,西边羊咩牛哞,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儿孙在熟悉的村庄里男婚女嫁幸福生活。他们看惯了一年到头春种秋收的欢喜与收获,他们是麦田里真正的守望者。
这时候,向阳的坟头上那一丛迎春花羞涩地吐出几朵花蕾。几只胆大的麻雀忽地一声落在坟头,争食我们献给祖先的祭品。我眯着眼睛在平地而起的龙卷风里看见祖先们缥缈而至的亡灵,猜想刚才那些在坟头争食面条的麻雀是祖先们派来宣慰子孙后代的信使。他们知道来年清明节那天,会有孝子贤孙们踏青扫墓。
祖辈人活着的时候是家园田地的守护者。乡村墓园是一处永不消逝的精神密码。远行者在漆黑一片的暗夜迷失方向时,点点灯火会照亮人生征途。所谓亲人骨肉,不仅仅是我们繁衍生命传递香火的命运,也是人类结绳记事穿梭岁月的纽带。祖坟不仅是一座保存祖先遗骨亡魂的祭祀之地,更是人类精神家园源远流长的根据地。故乡小路渐渐被野草淹没。我们背井离乡在风中越走越远,却不能忘了自己的祖坟安居何方。心里刻下一份备忘录。当清明雨打湿天空,我会站在远乡的山头,望着秦川渭水遥祭祖宗。我的掌纹里布满祖宗们蓬勃永生的悠悠亡灵。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诗人杜牧一首《清明》把这个传统节日推向极致。
清明是亲人之间表达思念之情的一种精神寄托;清明是一个绵延不绝的文化符号;清明是我们缅怀先人的一种礼仪活动,祭祖扫墓其实是一场生者与逝者的亲情约会。生者与逝者之间隔着一层黄土。不论海角天涯,祖辈们总会庇护我们一路平安。千山万水,列祖列宗如影相随;人在他乡的儿孙们心中遥寄思情。清明时节,气清景明,踏青郊游是一年幸福生活的开端,是后人告诉前人春暖花开、开犁播种的春讯,是人欢马叫五谷丰登的期盼祷告。千山万水,乡村墓园记载着一个家族的兴衰往事。
西去千里之外,遥望渭北小村,我把每一年的清明装在心底深呼吸。一位信奉伊斯兰教的穆斯林朋友说过,“亡人其实能够感知他的家人来没来到过他的坟前……”祈盼时光之手把我离家多年以来亏欠的人伦孝心好好攒起,让我在某个黄昏转身还乡时待在祖坟的荒地上,沉思静默。
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青春勃发的年代,我们渴望鹏程万里。人生在世,我们要出一趟远门。对于我们这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俗人而言,祖先就是我们生命中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