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中央党校期刊编辑班参加培训,临行前,跟爱人为穿皮鞋的事,发生了一段小小的争执。她认为,到中央党校学习,老师同学都是特有文化的人,我的衣着万万马虎不得,一定要我穿上皮鞋,而我,平时懒散惯了,觉得穿皮鞋不舒服,麻烦。争执的结果是,我穿不穿皮鞋,都得带着,以防出席某些庄重场合。
唉,若是放到我刚刚考上大学那会儿,还用她劝?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当时,大学生能穿一双皮鞋,那是多么“倍有面儿”,多么令人开心的事!
说到这里,我想起我第一次穿皮鞋的事儿来了。想起我第一次穿皮鞋,就想起我们班所有同学的“大姐”于小峦来了。
我们刚上大学那会儿,班上除了那几个带工资的,还有家在城里的同学之外,穿皮鞋的人是极少极少的。客观地讲,皮鞋就是比布鞋好,一是跟儿能钉铁掌,耐磨,二是能上油打光,干净,三是穿上皮鞋后腰会不自觉地挺起来,人看起来就很精神。可是,那时候,一双三接头皮鞋二三十块钱呢,比我们一个月的伙食费还多!我家在农村,生产队年终分红,饶是我家劳力多,但也只能分到三五十块!所以,你就可以想象,买一双皮鞋,对我们农村出身的娃来说,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大概是大一的第二学期吧,我母亲为了我的“体面”,千凑万凑地给我寄了三十块钱来,让我买一双皮鞋。
那时,我的虚荣心比现在要多几十倍,从邮局取了钱,紧接着就跑到东大街的商店里,花了26块钱,买了一双三接头皮鞋回来。啊,说起来真让现在的年轻人能笑晕,我竟然不知道给皮鞋上油打光,回到宿舍就急匆匆地穿到了脚上!而且,还特地走到斜对面的女生宿舍去嘚瑟。正好,于小峦在呢,她看了我的皮鞋,说了声好,然后又说穿新皮鞋之前,要先上油打光,这样以后就好保养。
我还连鞋油鞋刷鞋布都没买呢!于小峦看我尴尬,就拿出她的鞋油,让我把鞋脱下来,拿起鞋油和鞋刷给我演示怎样上油怎样打光起来。经过她一番收拾,我的皮鞋果然锃亮起来!——果然是来自北京的能人,啥都能!——我心里感叹着,而且我一辈子都感叹着!
于小峦是北京人,但她却是从西安一家工厂里考出来的,带着工资上学呢。于小峦个儿不高,身板儿单薄,眼大脸圆,留两根齐耳短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上套着蓝色的护袖,沉静大方,是我们班上年龄最大的“大姐”。她心地单纯,从她大而圆的眼睛里,你能看出她有着孩童一般的清纯,对于所有的同学,只要是你提出需要帮助,她几乎没有不答应的。班上的每一位同学,对她都有着对大姐一般的信任和敬爱。
不过,对于于小峦,我最钦佩的,还不是她沉静而柔和的性格,和她的乐于助人,而是她对于知识的类似于蜜蜂般的勤奋。
在我的记忆中,她是我们班上起得最早的,有无数次,我在黎明时分的宿舍楼前的法桐下,都看到过她晨读的身影;也有无数次,我在凌晨时分的教学一楼的教室里,都看到过她在读读写写……大学四年,她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那架在她光洁的鼻梁上的白框深度近视眼镜,还有那与她单薄身板极不相称的大大的鼓囊囊的军绿色书包。有多少次,当我在学习上有了放松的念头,或是有了懈怠的苗头时,只要看到她还在明亮的日光灯下奋笔疾书,或是埋头苦读,我便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停,不能停,跟上去,跟上去!
在大学的四年里,我跟于小峦接触不多,交谈也不很多。但不知道怎么的,我总觉得她是我最值得信赖的人,也是最了解和理解我的人。事实上也是,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她这样写道:
好不容易,到了而立之年,才有了落脚处。看看走过的路,虽问心无愧,却不无辛酸。做人难,做清白之人更难。可以自慰的是,上天没有给我们一副笨脑瓜,总算留给了我们一条生路……今后的路很难预料,也许会坦坦荡荡,也许还要继续翻山越沟。既然认定了自己的路,再难也要走下去。如果需要本人的地方,尽管开口。
说实在的,在我一生几个最艰难的日子里,我读着她的留言,就好像她站在我的眼前,用沉静而柔和的目光看着我,我便会悄悄地抹去眼泪,在我认定的路上,继续翻山越沟……
于小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市供销学校,最初,我还跟她通过几次信,但后来却渐渐地断了音讯,然而,每每回忆起大学生活,或是忆起穿皮鞋的事,便会自然而然地记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