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一副对联的闪念,赴梅里古镇拜谒泰伯庙的途中,在江苏无锡街头透过车窗瞥见路牌上“东林书院”四字的一瞬,我便决定回程一定要去看看东林书院。
贴这副对联的门是什么颜色,这门在什么样的屋宇,这屋宇在什么样的天地间,多少年来,自己想象着。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副对联载于邓拓的杂文《事事关心》,收在杂文集《燕山夜话》里,在中学课本里念过,读书与时事,遥远的东林党人,从此刻在了心里。
和众多宁静致远的联语不同,这是一副很喧闹的对子,你听:劲风摇枝,急雨敲窗,屋内传出的却是士子的琅琅诵读之声,如金石叩鸣。士子的心一定是专一而不旁顾窗外的,他全然沉浸在书中的远去的世界。
下联却说:不,今日家事、国事、天下之事,他全关心。这样,书本与社会,过去与当下,读书与做事,全统合于读书人之身,生机勃勃。
有生机的草木是美的,有生机的人是美的。这真合了学课文时的少年的心境。那时,心正梦想于国家天下。
返回时,出租车停在大街旁一道小门前,门楣“东林书院”。入内却见旁侧几家餐饮店,有白衣黑衣女子啜饮于桌。小径曲折,池沼假山,林木簇拥,有屋上锁,不禁茫然,此为堂堂东林书院?直到前行到门庭,才恍然大悟,刚所走是东侧小门,进的是“东林生活”区,而大门原在此处。
进入东林书院的方式,有点旁门左道,倒行逆施。就像我,拿起一本书,常常从随意一页读起,并不循作者的思路,就像我从这一副对联进入东林党人的世界。但,由生活而入书院,或许也是最正常的方式。大门上高悬陆定一题写的“东林书院”四个大字。对联是门对客人的说话。大门说:“此日今还再当年道果南”北宋学者杨时归故里时,老师程颢送他,说:“吾道南矣。”杨时创东林书院,传道江南。明代顾宪成、高攀龙等重建东林书院,讲学议政,极一时之盛,方有此说。
入门即见一方高大的石牌坊,一面书“东林旧迹”,一面书“后学津梁”。明万历32年,顾宪成等重修书院,读书议政,得罪魏忠贤阉党,22年后书院被全部拆毁,片柱无存。此牌坊为清朝乾隆年间重修,也曾遭太平天国火焚,留下黑灰的痕迹。
迎面为丽泽堂,会众讲学之地。侧墙有一联,为清李枚所撰:
“为道为法为则,守先待后
不淫不移不屈,知命达天”
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东林学者中,高攀龙反对阉党枉法,投宅后水池自沉;杨涟、左光斗、魏大中、李应升等,弹劾魏忠贤,付出生命的代价。读书、清廉、爱国、议政的东林学者,所表现出来的正是不淫、不移、不屈的铁骨铮铮的大丈夫气概。
缓步几进,一殿横踞于云天之下,青瓦行行列阵;阶上两根圆柱撑举,周边方格窗户,一体黑色。门上对联为启功书写,黑底绿字:“主敬存诚,坦荡荡天空地阔穷理尽性,活泼泼鱼跃鸢飞”坦荡荡,活泼泼,一片阳光生机。迈门槛入内,“依庸堂”匾高悬,堂正中为《东林会约仪式》。两旁堂柱之上,22字自天垂地: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浓黑的墨汁,在白底上翻飞,像一只只燕子在天空飞舞。字的线条游走,顿起、迂回、舒散、凝聚,最后一一归位。没有向外的张扬,只有内敛的奔放。
此为1982年廖沫沙行书,顺着那一笔一画,可感应他书写时的内心奔涌的情绪。1982年,十年风雨已经过去,《三家村札记》的三个作者中,邓拓、吴晗已逝,仅剩下了廖沫沙了。
我立在这空荡荡的屋中,凝视这白底上的黑字,一字一字,这黑色的墨迹,像闪电的光划过心野。一个声音缓缓升起,越来越宏大,那是东林精舍墙上邓拓的诗《过东林书院》:
“东林讲学继龟山,事事关心天地间。
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