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西府某个县城的东门外,立着一个青铜大锅。当地人笑称,那是一个大面锅,煮着天下第一的面。又有人感言,整个关中也是一个大面锅,养活着祖祖辈辈万千人。
关中盛产小麦。麦子打下来,各种的面食就走到饭桌的正中央,走进了老百姓的饭碗里。半晌午,准备做饭的妇女们相互会问,今儿中午做啥面?中午当然要吃面,问题是天天吃面,免不了纠结要吃啥面。关中有多少种面,谁也说不清。扳着指头算,关中的面大概有汤面、干面,素面、肉面,宽
面、窄面,过水面、油泼面等,只是各式面里又可细分,比如汤面就有糁糁面、米汤面、糊汤面等。除了那个名字特别难写的宽片粘面,关中的面,最出风头的就是臊子面。
起先做臊子面,擀面和做臊子都很讲究。现在生活节奏快了,更多的工夫都用在臊子上。用无限的期待和耐心煮一锅大肉,肥而不腻,烂而不柴,色亮油汪,这是肉臊子的灵魂。小葱、豆腐、黄花、木耳等,切得细碎如豆。往锅里倒上菜油,烧得微微冒烟时,分别下菜,慢慢翻搅。炒入味时,加入煮好的肉,让荤素融合,相互成全。火候差不多了,加入开水,让它们翻滚起来,再飞些提前准备好的韭菜细末,提味增色,让色香味迎面扑鼻而来。旁边的大锅里已经煮好细面,给碗里挑上一筷子头的,交给旁边的人,浇上大半碗的臊子,就递给了咽着口水等着吃的人。会吃的只吃面不喝汤,随随便便会吃上四五碗。不会吃的,连面带汤,一两碗就撑了个饱。
逢年过节当然不能只吃臊子面,还得有配菜。早先曾流行酒碟子,作为下酒的凉菜。碟子中心是在豆芽、豆干、胡萝卜丝结伴堆成的小山,上面用切得薄如纸的白肉片盖着,摆得像皇冠一样。这些肉是各家精心卤制的,三指厚的带膘肉,在肉臊子里炖熟,吸收了各种香味。肉皮上还抹着蜂蜜,紫红透亮,让人垂涎欲滴。由家里刀工最好的大厨切成薄片,再由手巧的妇人摆出造型,一片又一片,肉白皮红,宛如盛开的牡丹。围着它的小碟子里,分别放着黄豆芽拌胡萝卜丝、菠菜拌粉丝,切成荷花瓣状的变蛋和浇着酱油的豆腐干等。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犹如早春花开,清新可人,只等着香喷喷、热腾腾的臊子面上桌。
外人眼里同样的一碗面,关中各地却各说各的好,聚到一起会争个不休。西府是周秦发源地,当地人带着骨子里的文化优越,不怕繁文缛节,精心制造出一碗西府面,面筋、汤宽、味道鲜,什么时候吃一口都会酣畅淋漓。这样的面走州过县,进入省城,大受欢迎。偏偏西府两个大县的面稍有不同,互不服气,搞得外地人不知如何是好。东府连着大中原,很早就受各方风气的影响,既保留老陕这碗面的倔强,又吸收了各地方的精华,显得更加从容自信,不屑与人争长短。关中的白菜芯里,户县的软面和长安臊子面也截然不同。户县一直粮食宽展,可以大碗吃面,面擀得又宽又厚,透着满满的滋润。长安靠近都城,有很多人在城里营生,学了一点皇家气,把面做得亮堂许多。
各种面虽然大同小异,功夫仅在这一点一滴的差异上,各地仍在明争暗斗。争来争去,都悄悄地把自己的面做得更好吃,共同把关中这碗面做得越来越出息。一位西府来的潘老爷子大气,直接开了一个“四府面庄”,不管你南来北往的,说东唱西的,进了这个面馆,包你吃个过瘾,吃得满意。原本只为关中人开的这个面馆,却成了外地人一站吃遍关中的打卡地。吃到最后,他们也断不清谁家的好,只能说自己更喜欢吃酸辣或油汪。
关中人过日子离不开一碗面,日子中的许多事自然就与这面连在了一起。半大小伙子如果能吃一大碗粘面,父母就觉得他长大了,能够下地干活了。再被宠惯的女子,十四五岁都会学着擀面,将来心仪的男子上门,可能就靠一碗面拴住了他的心。到了婆家,用一碗面堵住所有人挑剔的嘴。旧时家里孩子多,偶尔会有偏心的母亲,给老大老小盛面,每次盛小半碗,加上臊子和调料,让他们一碗一碗透着香地吃。给可怜的老二呢,用一个大碗,一碗管够,面多菜少,干稠瓦块,啥也吃不出来,还会吃出一肚子委屈。外人以为,擀出来的面,切宽切窄,全看主人心情。岂不知,生活早已把人都磨成了精。“擀薄切窄,多待俩客”,自家关门过日子,经常吃的是宽面片片。下面放着肉臊子,上面泼着油,别提有多香多过瘾。一旦来客,特别是不得不应付的,女主人就会把面擀得薄薄的,切得窄窄的,汤盛得多多的,让碗里漂着辣子和醋水。那样的面看着馋人,却不能顶饱。上门的人心知肚明,走亲戚谁也不是真来吃饭的,吃上两三碗,大概压个饥,就客气道别了。
现在呢?饮食不分东西,米面不分南北,吃啥全看兴趣。关中的很多孩子从小吃米饭,偶尔会馋着想吃碗面,却不会想到,一碗面里还曾有过那么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