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在我们姐弟行里排老大。父亲、母亲归于黄土之后,看姐姐是我回老家的唯一正当理由。她家屋檐下的那窝燕子一直都在。三十年了,姐姐拆了旧房换新房,燕子还是那窝燕子,也没有搬走,每年开春都回来。
我有时固执地想,姐姐没有像别人一样出门打工,守着几亩薄田一院房,一直待在北翟村,很少出去过,也许是在等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归来,怕我回来她不在家或者找不见路,所以她就一直在原地等。我离开故乡时的最后一个夜晚,住在姐姐家。我听别人说过,我走后的那些年,提起我,姐姐就流泪。
我欠姐姐的太多了,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高中毕业时,姐姐差一分没考上大学。按当时的情况,如果我们家的生活稍微能过得去,重读一年,姐姐是一定能上大学的,这样她今生的命运就会被改写,就不会再是一辈子农民,在土里刨生活这么苦楚了。
偏偏我当时考上了中专,眼看着要花钱,可钱从哪里来?母亲长年卧病在床,上不了工,分不到工分,我们家连口粮指标都分不到。弟弟妹妹都还小,父亲微薄的薪水既要给母亲看病又要对付六口人生活,几张嘴等着吃饭,根本不够。我听见父母给姐姐做工作,让她放弃重读,回家劳动。我可怜的姐姐,她能说什么呢?家里的现状明摆在那里,她妥协了。无奈的父亲母亲,为了成就儿子,牺牲了女儿!这让我惭愧了好多年。
我上师范的第二年,姐姐在皮鞋厂做工,一月工资才二十几块钱,我那时偷偷学会了抽烟,没钱买烟,就撒谎说生活费不够,吃不饱饭,跟姐姐拿过几回钱,姐姐从来没有打过磕巴,也从来没有过问过钱的用途。我欺骗过姐姐的善良和信任,一想起来就臊得慌。
这些年,我带给姐姐的都是些什么呢?心情不好的时候一通电话打过去,聊些鸡毛蒜皮的事,聊我的工作、生活、家庭、奋斗、梦想、成功和不成功,聊过之后,自己觉得敞亮了,舒服了,长此以往成了一种习惯,潜意识里把姐姐当成垃圾桶,把一些情感垃圾随意地向姐姐倾倒,从来没有征求过她的同意,没有考虑过一辈子没有一天轻松日子的姐姐能不能承受、愿不愿承受我的不愿承受之重?没有想过她半夜接到远在异乡的亲人电话,她还能不能安心生活、安然入睡?
姐姐说,在外面干不下去了就回来,我这几亩地的收成有你一份,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饿不死人。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平时没事多走动走动,父母不在了,咱们这个家不能就这么散了。说这话时,我才发现——姐姐,老了。纤柔的手指变得粗糙而肿大,皮肤松弛,腰身粗壮,白头发比黑头发多。经年的艰苦生活和劳累,姐姐落下了胆囊炎、颈椎病、胃病,一身的病。像座不大的矿山,生活的摧残加上我们这群不更事的弟妹们不停地攫取,姐姐快要被掏空了。
外甥女出嫁的那天,来捧场的人里有不少过去岁月里熟悉的面孔,也让一些牵挂我和我牵挂的名字和真人终于对上了号,还原了人间的真实,瞬间时间就有了温度,这都是姐姐的功劳,是她平日种下的人间温暖,此刻得以收获。那天的姐姐无疑是兴奋的,也是感情复杂的,她借故喝了不少酒,接亲送亲的车一走,她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了,哭得稀里哗啦,谁都拦不住,谁都明白,谁也不想多说,谁也就没有真正地去阻拦。那一天,我们都陪姐姐坐到很晚才睡。
十月是故乡的梅雨季,一下就停不住,故乡的事似乎和天气也有着某种共同的关联,一来就接着来。这不,姐夫的一个表亲又没了,才四十多岁,在地区工商银行工作,生活无忧,前几天还通过电话的。姐姐说,这得去,家门中人二妈脑子不清楚去不成,表舅腿不灵便也去不成,就咱们是浑全的,出人出力咱们必须得去送老表最后一程,老表虽然人冷硬了,咱们活着的人心是热的,更不能让老表媳妇的亲戚笑话咱们。姐姐边说边拿起了电话……
短短几天,我被故乡的霏霏细雨和这人间喜剧、悲剧的变幻莫测弄得惆怅起来,不免萌生去意。
我不愿跟姐姐很正式地道别,我害怕直面这样的心情和空气一样潮湿的日子,一双眼睛打湿另一双眼睛的情景。我开上车就走,在108国道,我停车望了一眼北翟村。掠过钢模板厂的院墙和北翟村委会的房脊,后面白墙红琉璃瓦的二层小楼就是姐姐的家,此刻房顶上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在向这个方向张望,我相信,远处的那一定就是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