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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2年12月26日
母亲芝兰
○ 曹洁
  芝兰,是母亲的名字。
  喜欢母亲的名字,芝兰,自有一味清雅意境。古人说:“不知其子视其父,不知其人视其友,不知其地视其草木。故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后来人们以成语“芝兰之室”比喻良好的家庭环境。此生有幸,我有名为“芝兰”的母亲,有芝兰母亲为我们经营的芝兰之室。母亲是芳香盈室的芝兰,她以温柔慈爱滋养着儿女的芝兰之品;父亲则以宽厚沉稳呵护一室芝兰之脉,蓬勃而绵长。
  母亲出生于一个和睦的大家族,外祖父兄弟六个,各有所好,尤其音乐方面各有所长。每到农闲,一家人聚在一起,吹拉弹唱,其乐融融。母亲是外婆的小女儿,外爷很疼她。母亲说,外爷中等个子,齐耳短发,性情温和,擅长乐器,尤以二胡为上。母亲年少时,小腿酸胀,每天晚上,她都是在外爷轻轻揉捏中惬意入睡。说起这些细节,母亲眼里蒙上一层水雾。母亲十七岁时,外爷就走了。我没见过外爷,总觉得母亲像外婆,白皙端庄,温良和善,浅浅微笑。
  母亲快十岁才入学,但这并没有阻碍她日后的求学路途,也没有遏制她倾心读书的兴趣。母亲聪慧,若当年上学方便一些,她定能有所成就,我相信母亲的优秀。年少的记忆中,母亲读书的样子很真切,她工作家务兼顾,看书时间却没有消减,做家务的间隙,或晚间的油灯下,手里常有书。
  多年前我疯玩回家,一闯进门,就看见母亲在窗前读书,蓝印花布上衣,衬在光影中,格外好看。她一抬头,我便看见她额前蓬松柔顺的黑发,我便知道,母亲刚刚洗过头发,润过脸面。我便不放过这机会,赖在母亲身边,摸摸她湿润的头发和脸面。母亲和外婆一样,白皙温润,肌肤细腻。那时外婆帮母亲照看三个孩子,夜晚,我和外婆躺在一起,总会抚摸她的面颊,柔软得像水。我便在这水样的柔软里闭眼睡去。
  一个人的生命成长是一个长期而持续的累积过程,你会吸纳四面八方的信息,而来自家庭的熏陶和培育异常重要。母亲是我学会读书的启蒙老师,也是影响我文学创作的第一个导师。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母亲的引导下读完了家里的全部藏书,不认识的字先跳过,然后问询母亲。母亲读书很多,印象最深的是《红楼梦》《三国演义》《聊斋志异》和“三言二拍”。我经常央求她给我讲,她也乐意讲述,大观园的才情女儿、聊斋中的善良狐仙、“三言二拍”的奇闻轶事,最初都从母亲那听来。
  母亲写的字娟秀舒朗,柔中带刚,铅笔、钢笔、毛笔,她都用。可惜我只收藏起母亲用过的一方铜墨盒,小而圆,母亲写过的字迹却没有保留。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的生命空间装满了什么,母亲的信件竟然一封也没留存下来。1995年冬天,工作忙,我将一岁小儿托于父母抚养。其间,母亲捎来她亲自做好的食物,随带一封信,告知孩子的成长情况,详细叙述她和父亲哺育孙儿的日常琐碎,乃至一日的饮食玩乐,一字一句,情深意长。之后二十多年,辗转于人世道途,母亲留给我的纸上言语犹然在耳,那封信却被我弄丢了。
  母亲是一个富有生命情味的女人,用心经营点点滴滴的生活情趣。即使是粗茶淡饭,她也做得好看,也好吃。每一餐饭,她都会将各种调味小品装入小碟,摆放在饭盘里,端到我们面前。冬日放学回家,母亲早已利用灶膛里的余热在铁锅里烤好了黄米馍馍,我和弟弟妹妹一人一个,一起吃,一起笑,一起趴在一张炕桌上写作业。那种满足不只是解馋,而是一份说不出的滋味和情趣。这些生命细节浪费不了多少时间和金钱,却创设了意外的喜悦,温暖了姐弟亲情,培育了我们平凡朴素而怡然自得的人生雅趣。母亲不只创造了我们的生命,也赋予我们性灵和品质,培养我们美善的人格精神,我们就在这美善的世界里成长并成熟。
  芷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母亲一生绽放的天地只在三尺,但她与人为善,始终幸福地微笑着。不管遇到什么难事,她总是义无反顾,一肩担挑,拼尽全力撑起一个温暖和煦的家园,仿佛她是孩子们的地,也是孩子们的天。元·杨维桢《芝兰室诗》云:“芝兰在野兮,不以野而自伤。芝兰在室兮,不以室而自庆。”母亲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她以平常心绚烂过,即使兰香渐远,蕙草当留芳根。我庆幸自己有这样的母亲,滋生于芝兰一脉,或在野,或在室,不自伤也不自庆。这种自尊、恬淡、坚韧的品格,让我懂得如何为人,如何为师,如何为文。
  这个心念柔软的早晨,白雪洗尘,万木润泽,积蓄了整个冬天的雪,轻盈飘飞。这是母性的意境,柔软而温暖,没有晴天霹雳,不是大雨滂沱,温和细腻,滋润大地。沉睡的土地下,草木、庄稼、虫豸等着生发。走过一场又一场雪,我总能看到母亲离开后的那场冬雪,我便知晓,永远也走不出母亲那如雪的温暖和清明。
  我的芝兰母亲,原来,你一直在我身旁,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