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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2年11月25日
疼着母亲的疼
○ 曹洁
  一块平展展的青石上,摊开洗干净的布衣,棒槌就落下来了,一声一声。这是儿时听惯的声音,有时是入夜,大多是刚刚过午。午睡中,我被这声音唤醒,便知道母亲又在捣衣。我重新闭上眼睛,似乎看见太阳花子从捣衣声中飞溅出来,跌落在地,或随风而逝。
  衣物、被褥、布帘,清洗干净,太阳晒过,母亲用棒槌捣得平平展展,再晾晒一会,干透了才收起来。有时候是捣新缝的衣服,我便站在母亲身旁,仰着头看,等着穿新衣。我狠狠地吸着鼻子,闻嗅那种无可言说的香味,馋极了。那丝丝缕缕的奇香从何而来,阳光、棉布、肥皂、棒槌,还是笑意盈盈的母亲?
  母亲低头看我,笑我傻,手中的活儿始终没有停下。
  母亲手指上还有一件物品令我着迷,那是一枚银亮的顶针。顶针似乎成了母亲手指的一部分,几乎不怎么摘下来,除过她走上讲台拿起粉笔。我一次次尝试着将母亲的顶针戴在自己手指上,可惜中指太细,拇指又戴不出效果,很是沮丧。我便试着将无名指和小指一起塞入,很疼,指头成了直的,动不了。我只能去找母亲,低头嗫喏着,央告她帮我摘下来。
  十二岁的那个早春,八十一的外婆悄悄睡着了。母亲带我去送外婆,院子里人很多,很乱。我从拥挤的缝隙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一堆物品中闪着一点亮,那是外婆经常戴在手指上的顶针。我低声说:“我要……”不知道是谁捡了递出来,我伸手接过,转身跑到硷畔上,躲入一个无人的角落。那个时候不懂生死,却知道再也见不到外婆了。冷风横吹,我将外婆用了大半辈子的顶针握在掌心,像抱着外婆瘦小的身体,小声哭,哭了很久。我从未与谁分享过那个时刻的疼痛,包括母亲,仿佛那是外婆与我的秘密。那时太小,那枚顶针不知道去哪里了。
  二十多年后,母亲也走了,我又紧攥着母亲用了大半辈子的顶针哭。铁皮很薄了,针眼很浅,几乎快要磨平了,光滑得像母亲的肌肤。我妥善保存,绝不允许自己弄丢。母亲一生从未停止过穿针引线,除过她病倒那最后两年。我们还小的时候,母亲用它做过鞋、缝过被、补过衣服,后来我们各自成了家,一些小物件也是母亲做。
  老屋挂着的门帘都是母亲缝制的,布块拼接成多种图案,加一层里子,很厚实。这帘子自父亲在时就挂着,现在还挂着,庇护着老屋的门扉,也庇护着屋内尘封的记忆。二十多年前,我们自它进门,从它出门,生命中很多细节被它留驻。如今风吹日晒,残破不堪,颜色褪了,形制还在,母亲的针线纹路还在。那是贴近母亲的温度,我却不敢触碰,怕母亲疼,也怕一碰,它就碎了。
  母亲是能干的女人,读书教书、种菜收割、家务女红,样样做得好。她缝的被褥,我各珍存一条;她做的鞋子,我保存了近三十年。想念母亲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看看鞋子上的针脚,也看看母亲的顶针。抚摸着遗留母亲体温的物件,非但不能消解对母亲的思念,往往愈是想看,愈加思念,愈加思念,愈加疼痛。
  老屋门后挂着母亲用过的鞋拔子,铜质,明亮。自有记忆时就有它,母亲做了新鞋让我们试穿时,就会用它,脚后跟儿不会被蹭伤。每每看见市面上柔软舒适的老北京布鞋,我摸摸这双,看看那双,掂量着母亲穿哪双合适,哪双好看,泪就来了。
  母亲用过无数次的顶针被我保存了,哪里找的,什么时候找的,已经不记得。母亲一辈子没有戴过首饰,唯有手指上的顶针,几乎成了她一生的饰品。一个用坏了,再换一个,循环往复,以骨肉顶着铁,以铁顶着铁,缝制着儿女的衣饰和前程。我完全不知道母亲一生究竟换了多少枚顶针,也不知道紧攥我手心的这枚顶针上渗入母亲多少汗水和血珠;我也不记得从小到大穿了多少件母亲缝制的衣物和鞋子,但铁的记忆是真实的,如此冰冷,又如此温暖。
  母亲终究离去了。那个朔风凛冽的早晨,她化为一朵雪花,飘飞而去。以后多少日子,上天入地,哪里也找不到母亲的踪影。行走人世间,我只靠着吮吸母亲遗留的一丝热度,取暖,一点一点,烘干自己单薄而阴凉的身体。这个世界没有谁绝对拿得住的事情,多少自然变幻,多少人事变迁,多少亲人舍离,没有谁可以把控,你连一点自主权都没有。你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走,甚至自己的意志也会随着岁月的风逝而淡化,直至消失殆尽。
  母亲离开的日子里,每当我一次一次闻嗅刚刚洗过的床上用品,或者刚刚熨烫过的衣物,浓浓的香精气扑鼻,远不如母亲捣出的棉花味道。我才明白,木棒槌与青石板妥帖吻合的媒介,既是经纬纵横的棉布,也是母亲温暖绵长的心性。仿佛某年某月某一天,父母目送我独自踏上远去的小路,脚底依然是母亲刚刚做好的布鞋。
  很多年之后,我坐在窗前,把母亲的顶针戴在食指上,大小刚刚好。我细细地穿针引线,试图缝制出像母亲那样整齐好看的针脚,但针不听话,顶针也不听话,缝出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初学走路的孩子,走出蹒跚步子。一不小心,针尖儿刺破了指肚,一粒血珠冒出来,手指顶起一朵花。母亲,你的手指上究竟开过多少朵血花?
  疼着母亲的疼,我将针尖划向发际,一丝轻微的快感遍布周身。我从不知晓,铁和皮肤的接触竟然能生出如此温柔而喜悦的感觉。我再一次看到了母亲,她坐在炕上,身边围着布匹、剪刀、针线。或者,她又站在青石砧前,一阵一阵捣衣声,溅起一朵朵太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