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光面色红润若赤子,团团有佛相,平日虽非鲜衣怒马,但衣饰讲究,浑身上下纤尘不染,永远一副谦谦君子样,即使酒喝多了,说话也是平声静气,和人相处,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于力眯眯眼,小平头,粗服大衣,为人率性豪放,有子路气。他们二人同住西安的文昌门附近,一在文昌门里的云龙大厦,一在文昌门外的仁义巷,相距不远,中间隔着一个城门,和一道明代的城墙,还有护城河,也就是一里多路的样子。他们像两棵树,虽非来自同一片土地,但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到了一起,肩并着肩,扎根大地,枝柯交叉,沐浴着同一片阳光,面对着同一方蓝天,繁茂生长。他们都好绘事,且都是国画家赵振川先生的入室弟子。归光是地道的西安人,这里有大雁塔,有卧龙寺,有明城墙,还有终南山。“终南何有,有条有梅。”《诗经》里如此歌咏。终南山在佛教里又叫月亮山,意思是有神仙居住的地方,听说,里面至今还住着许多遁世的高人。于力来自宝鸡,那里古时名陈仓,有周塬厚土,有源远流长的渭水,有清泠的嘉陵江,还有清荣峻茂的秦岭。凤鸣九皋,说的就是那一片土地。
我和他俩的结缘是因了杜爱民兄。是今年仲春的一天吧,这天上午,我正和一个朋友沿了潏河闲转,看绿油油的麦田,看嫣然的桃花、粉白的杏花、金黄的油菜花,看远山长林,听鸟儿欢快地鸣叫,心情正欢悦间,爱民来了电话,他问我下午有没有事,能不能到湘子庙街看一个朋友的画展。我原本下午还要去少陵原畔的杜公祠,那里有一树硕大的腊梅花,传说是杜甫手植的,实则是一棵明代的树,不过怎么说,也有一些年头了。一年的冬天,我曾冒寒和朋友去杜公祠探访过一次,那天适逢花发,还在祠门外,就嗅到了幽幽的馨气;等到了跟前,幽香更加浓烈。腊梅花虽小小的、黄黄的,但布满枝条,望去繁富美丽,如幻如梦。我们在腊梅花树下流连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才不得不离开。在归途上,我对朋友说,我们见了腊梅花开时的样子,却未见它花谢后绿装素裹的样子,来年春天里,我们去看看吧。朋友颔首。但接了爱民的电话,我便决定去看画展,因他是赏画的行家,他让我去看,那画一定错不到哪里去。这样,那天下午就去了湘子庙街,就认识了于力,且看了他的画展。紧接着,也就认识了王归光。呦呦鹿鸣,求其友声,因为他们都是一类人,都是朋友。结识了一个,有时也就意味着结识了他们全部。
古之文人画士都好诗酒花,今之风雅之人亦然。和王归光、于力相熟之后,我方得知,二人均好诗文,也好步月赏花,自然,他们也嗜酒。绘画之余,他们常聚一处饮酒谈艺,当然谈论最多的还是绘画,谈写生,谈古人的画,也谈山水形胜,还谈人生。佐酒物有时是朱秀英家梆梆肉,有时是老铁家腊牛肉,有时则是一把杨花水萝卜、顶端带花通身生满小刺的嫩黄瓜,或者煮得稀烂的芸豆,卤得咸淡适宜的花生米,炝得爨香的白菜、芹菜、莲菜等等,总之,都是一些西安的传统吃食和正当令的时蔬。酒酣耳热之际,难免慷慨高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此时,乘兴作画,往往有神来之笔,为醒后所难及。我见过他们好多画,也看过他们作画,常常为他们的画所迷醉。于力的画有山野气息,乱树怪石、团云茅屋、曲水回澜间,有一种混沌气象,若有灵怪藏焉,若有鬼狐匿焉,画面看似纷乱若麻,实则行止有据、端方有度。归光的画,长林若渥,山石若沐,有时岚游山外,有时云出柴扉,山水林石间,有一种传统的穆穆庄重之气,华滋俊逸,让人惊叹。我最喜欢他画的林木,觉得那郁郁葱葱的林木中,似乎有水气蒸腾而出。二人都深得赵先生的笔意,也深谙中国写意山水画笔墨中的趣味。今年冬天,曾有幸和归光、于力去过一次韩城,在党家村古民居前,看他们二人用手抚摸前代石雕、砖雕时那醉心的样子,常令我怦然心动。在禹门口晋陕大峡谷前,看他们在冷凝的黄河滩上,对了禹山,对了雄浑的黄河,哈润冻笔,挥毫写生,也让我明白了他们二人画中流动出的不同于他人的气韵。
褪掉败叶,沐浴着阳光雨露,而幼树就是这样一年一年在不断的岁月轮回中,变成参天大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