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泊滩曾经来过大雁。
近二三十年,不知道还有没有?
我小时候见过,每年深秋,麦子准备进入冬眠,便有大雁飞来,雁群落在卤泊滩大麦田里,大雁飞走后,麦田里留下白花花的雁粪。
大雁在天空飞过,雁阵呈一字形、人字形或一字人字变换。每当大雁飞过,人们便仰起头看,议论着,直到看不见为止。眼看着雁群慢慢消失在视野里、消失在杳然天际,人们刚刚议论的声音会慢慢地沉寂,人人变得惆怅失落,甚至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若有若无的自卑——大约是看到了人所不及大雁之处,大雁能飞到遥远的远方,人却不能至也。
我没有见过卤泊滩的人打雁,更没有听说谁会吃这种飞禽,但是从前的人分明是吃大雁的,戏曲里不少唱打雁、射雁的,如《汾河湾》又名《打雁进窑》,梅兰芳饰柳迎春:“娇儿打雁无音信。”这出戏故事情节曲折惊险,却很近人情,通过故事情节,给人物的情感抒发预留了很大的空间,最终在那么大的误会和矛盾中,苦命的夫妻彼此达成谅恕并认命,然后一起承担由自己一手造成的命运的结果。观众在看戏过程中,获得的是心胸被一次一次撑开撑大的通达,这大概就是戏曲的教化作用。大雁在这个戏里作为符号和道具,很增加氛围和高古之意。
我上小学的时候,大队在我们学校搞了一个漫画展,有数幅是画我祖父祖母的,其中一幅画了一个女人双手打枪,漫画的配文明指这是画我的祖母。我从小就学会了忍耐,看了不说话,其他同学暗中对我指指戳戳,我也当没觉察。我们家长期养成了一个习惯,小孩子不许打听老人从前的事,大人也从不给孩子讲自家的经历,怕娃娃们不懂事,到外面乱说,惹祸,所以,当时我也没向家里人打听,但这个事被我记住了。好多年后,闲谈中提起此事,我说我见过一张漫画,画我婆(祖母)会打枪,真会诬蔑糟践人。我母亲听了,很认真地说:你婆就是会打枪。你婆年轻的时候,家里孩子们想吃肉了,正好那季节天上有大雁飞过,你婆从房门背后取出你爷放在家里的枪,到村外头去,抬手打枪,打下两个大雁,回来扔给你二老爷(二曾祖父)说:二大,你给娃拾掇拾掇吃了!
毫无疑问,从前大卤泊滩,年年到了季节,必有大雁栖息,卤泊滩连片的水洼,加上广阔的麦田里麦苗、青草等等可供食用。现在土地开垦已尽,滩涂尽变麦田,公路铁路高速路交织,不知道还有没有大雁落脚?如果还有大雁经过或落下,我想专门回去站在原来的地方仰望雁阵,看大雁远远地飞来,又远远地飞去。
大雁与卤泊滩、与关中的渊源深远,今天的人对此陌生了,印象泯灭,似不曾存在过。
至今关中东府娶亲,夫家迎亲,长者、傧相、陪客之外,还有一个小男孩——打鸡娃,由家族中长相体面健康、活泼机灵的男孩承担。娶亲前一日,夫家买或借一只大红公鸡,缚其足置竹篮中,给公鸡脖子上挂一只小圆馍、一边一根装饰两根干红辣椒。娶亲当日,迎亲者衣着整洁、礼物备齐,去往女家接亲,打鸡娃胳膊上挽着这只竹篮,公鸡安安静静地卧在竹篮中。到了女家,女家男主人要给打鸡娃一个红包。女家一切礼仪已成,招待迎亲者酒饭已毕,吉时已到,新娘出门前拜别祖先,打鸡娃提着公鸡走到女子跟前,根据彼此关系朗声称呼,如“娘娘(婶子)走,回家去!”这就是“于归”。随即将公鸡轻拍两下,公鸡发出叫声为吉,就是女子出门的号令。
听了打鸡娃的称呼和鸡叫,女子遂足不沾地,由父兄背或抱着出门上车,送亲队伍随其后,至夫家门口,举行迎亲进门仪式,此时打鸡娃不管这一切,径自进门,将大公鸡篮子放在祖先堂供桌之下,“奠委于地”。打鸡娃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小时候,家族中的叔父们娶亲,好几个都是我当打鸡娃,打鸡娃当天很被看重,见识了不少事情。
婚礼结束后,将公鸡还与主家,要给主家抄个笼子——即送一份礼,通常是一碗菜、八个馍。
有人说这种打鸡礼俗,是古代奠雁之礼的变异,确否?我未遑考索,但宁愿相信如此。礼俗变化,随时从宜而已。盖古固有雁,似比今日易得之;今日雁罕见矣,若固执用雁,反不合时宜。凡事便宜而行,当知礼善变通。
我喜欢这个礼俗,原因是它使人获得“虽狎必揖”的庄重感。两性联姻通好,必依礼而合,方能让彼此都获得人生的尊重和文化加持,婚礼之所以如此隆重而近乎繁琐,无非是通过礼仪,搁置“人心”以符合“道心”,郑重其事,使彼此不苟,“苟而合,惟小人无耻者能之”。
礼仪之行,必须借助物,即所谓“挚”,同“贽”。《周礼》云,禽作六挚,“婚礼无问尊卑,皆用雁”。敦煌莫高窟有唐代《婚娶图》,可见新婚夫妇向一对大雁恭敬行礼情景。据此,我在深圳为陈氏策划的中式婚礼,则命舍侄许慕白绘工笔《合和双雁图》,用于奠雁之礼。
陕西民间现在仍可见婚礼上新婚夫妇向剪纸“双雁图”行礼的仪式,有的直接向大红纸上书写的“雁”字行礼,此皆为古奠雁之礼的演变。秦风高古,这正是让人喜爱的保守和罕见的固执。
雁之难得,非止今日。旧方志中记载,“婚礼,男家遵古奠遗意,以鹅代雁。”“既吉,男家聘用,雁代以苍鹅。”可见,用鹅代雁,古已有之。而关中旱地,鸭鹅固不常见,而代之以鸡,又敷以寄托,委以使命,就似乎更讲得通了。
其实,作为老百姓,挚雁固然可以用于婚礼,况礼法许之,但是,日常见面礼,即使古代,也无需用雁,因为太不实际,不近人情,故《礼记·曲礼》云:庶人之挚匹,匹即家养的鸭子,亦称鹜。方便取材,本分挚礼。
挚雁为上古士大夫之礼。“孔子适周,问礼于老聃。”现存汉画像石描绘了两位圣人见面的动人情节:老聃身体微弓,曳曲竹杖,旁边童子洒扫道路,恭敬迎客;年轻的孔子手捧大雁,作为见面礼。
《平沙落雁》这首古琴曲的来历有三种传说,我选择其中一个:建文帝历经离乱,隐姓埋名,流落到辽河之滨,秋高气爽,天净河清,但见河边沙滩平展宽阔,群雁起落,乃有感而作。
我的选择唯一的根据就是见过卤泊滩曾经来过大雁的情景。我听《平沙落雁》分明能感受到当时的气温和空气中的味道。
卤泊滩曾经来过大雁,我希望以后还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