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黄昏时进山的。入山十里,一直慢坡爬升,绕着山脚,走进大山深处。两边的山雄浑高耸,山头却灵动活泼,或如幼虎望月,或如石猴沉思;或者寂寞卧云,或者欢喜跳跃。这样追山看景时,车子停到了路边的一处精舍前。
退役后我有了大把的时间,出门看景,宅家作文,沉浸其中,有滋有味。过去事务缠身,常常搞得人筋疲力尽;现在门可罗雀,正好独享清闲。只是天天泡在屋子里,做着小文章,心劲越来越弱,有时会感到些许的不宁。我知道这得有一个过程,尽量让自己忙起来。于是,主动张罗着,到少华山来看一看。
生活在古城里,抬头可以看见山,拾卷经常读到山,我却始终对山敬而远之。高中毕业那年曾爬上华山,后来陪人坐缆车又上过一回。早就听说,它跟前还有个小弟弟,一样的秀丽奇绝。疫后的周内,山里游人很少,精舍里就我们几个人临窗吃饭。天色暗下来时,屋子里雪白一片,窗户外山色青幽。我不时侧目窗外,感觉大山上的草木鸟虫,坐在那里看着,看得人心里痒痒的。草草用过餐,我急急出了门。
四下没有光亮,路面泛出的青灰,引着我一路向前。沟里的小河迎面下山,碰到或大或小的石头,发出或高或低的声音。河谷里的青蓝色越来越重,我像潜在温凉的水中,向着更深处摸索前行。水声从右转到左时,我感觉遇到了桥。用手摸索了一下,摸到了桥边的石礅,赶紧把屁股挪了上去。
坐稳之后,我抬头仰望,在空中看到一条星河。我收紧瞳孔,眯缝眼睛,努力想盯住某一颗星星。它们像大河里的蝇头小鱼,定睛看到一颗,就会逮住更多。这么专注地盯看时,眼神被拉进深邃的星河,身心也被带入其中。晶莹的星星闪耀在我的心里,照亮了我的肺腑,淘涤着我的心胸。我感觉要融化在其中,沉浸在大山里。这时,一串明亮又熟悉的星星刺痛了眼睛,我一下了清醒了。北斗七星,这些平时总跟人捉迷藏的家伙,一下子跳了出来,端着长长的勺子。我激动地站了起来,伸手想抓住它们,却只能用相机留个影子。
从如墨的夜色中走了回来,直接上床睡觉,我很快投入如墨的大海,享受了连一丝梦都没有的夜晚。从深度睡眠中再次潜出来时,我没有听到床边有小狗哼哼,却听到窗外有小鸟啾啾。我幸福地睁开眼,看到了青霭色的晨曦,感觉满身满心的舒服。侧耳再听,河水哗哗,从房子的脚边流过。清亮的鸟声后面,还有微风的沙沙声。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闻到了大山的气息。
早晨九点多,我坐在阳台上,呆呆地看着越来越蓝的天、越来越亮的山。阳光从山坡上滑下,暖暖地晒着我。我感激地看着它们,顺着光线望向空中。山里空气透明,光线中没有一点尘埃。无数的光线照着山上的树叶,无数的叶尖泛着亮光,满山都活泛起来。我默默地数着这些光点,明知数不清,却一直饶有兴趣地数着。不知不觉中,这些绿叶和光点亮在了我的心里,让我的心思也活泛起来。
我很想与人分享这样的感觉,又怕被人打扰了一个人的清欢,就呆呆地独享周围的这片天地。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能随着呼吸的节奏,感到大山的轻微晃动。被阳光烫着时,我才收拢心神,向屋子里挪了一点点,却没打算回到屋内。几个小时过去了,我已经有些木然,还是一个人坐在阳光的脚前,坐在能看得见山的地方,贪婪地饮着山中阳光的透明。
大约午后一点时,知了突然大叫起来。它们藏在树丛中,一起搅着纺车似的,嗡嗡叫着。有的音调高些,有些音调低些,有的离我远点,有的像在近处。它们起劲地唱着,像是要唤醒昏昏欲睡的我。丛林里的湿热在不断地给知了加油,它们的叫声像锅底涌起的泡泡,咕嘟咕嘟地涌动,把我心底郁积的沉闷也鼓捣了出来。我一点也不觉得它们嘈杂,还从中听到了力量,甚至还看到了小小肌体里蕴藏的能量。我被感染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向外挪了两步,扶着栏杆,向对面山上看不见的歌手们,挥手示意。
朋友来提醒,该吃午饭了。他说,你守着石门峡的一个空谷,这样独坐了大半天,也太对不起少华山了。我点头称是,都没好好看它,不知道它有多美,是有点对不住它。转而又想,人们进山,或者看景,或者健身,或者团聚,或者睡觉,都是为了自己高兴,有几个人在乎山的感受呢!来到少华山,借它的清幽、空明和宽厚,淘涤一下情绪,活泛一下心境,有何不可?
出门,下山。饭也没吃的我,看着大山慢慢向后退去,像从一群朋友中走过,内心充满了亲切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