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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2年11月09日
老兵朱师
○ 黎盛勇
  “酸菜面,杏子味儿!”早餐时间,在单位餐厅门口,迎面碰着笑眼微眯的朱师。朱师是厨房二把手。你什么时候看,他麦色的脸上,总是那份甜蜜蜜的笑意。他抬眼,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我马上就满口生津。他笑颜里,是明白地告诉我:早餐是对我胃口的。
  朱师七十多岁,上穿一件中式毛料蓝制服。朱师说,这衣服厚实,是在财政上的二女婿给他的。腰围一条洗旧了的白围裙,脚上永远是他的那双洗成灰白色的解放鞋。朱师专管早餐。周末我们几个上长伙的午餐、晚餐,也归朱师管。朱师的大号叫朱百岁。
  有个周末,到点就只我一个人吃饭了。见朱师炒了一个酸辣肉丝,一个煎豆腐。我去门口小店买来一瓶白酒,请他喝。他酒量不大,五六杯下去,脸就红了,话也多起来。
  “我属鸡。”他停了停,又补充说。
  “我是1931年出生的。我是跨过鸭绿江的。四九年,平利解放,是我妈叫我报名参的军,那年我才满十七岁。参加过解放安康的几场大战。抗美援朝,我是第一批入朝的。年纪小,身子单薄,领导安排我到炊事班。后来到师部,给首长做饭。你看过电影《上甘岭》吧,里面背着大铁锅在坑道里跑的,好像就是我们炊事班的人。有一回,天气有雾,我隐隐乎乎看见有个人在厨房里往菜汤里放了什么,那个人一闪身溜走了。我们炊事班有一双银筷子,是专门用来验毒的。我把银筷子往菜汤里一插,拿出来,筷子变黑了。我就叫通讯员去报告。破了投毒案,特务也抓到了,是部队投诚过来的国军受人唆使,拿了人家给的金条。我立功受了奖。部队攻汉城的时候,我眼睛被美国鬼子的毒气弹熏坏了,十多天里,啥也看不见。腰部也受了伤,一块弹片楔在脊椎骨里。军医说怕伤了神经,没敢取。我被转移到后方医院治疗。我脑壳里啥都记不得了,就和原部队失去了联系。伤好后,我留在后方医院搞后勤,后来也做饭。战争结束,1958年回国。本来是留在北京军用机场的。吃亏我没得文化,只晓得要求回平利。组织先是安排我到城关镇当武装部长,你想一下,我哪干得了这个,没敢接手,要求换个趁手的活路,就把我安排到县招待所。“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妈是居委会干部,是她再三要求,我们全家下放到了农村。1978年,落实政策回到城里。工作一直没牢靠好。文教局要一个临时厨工,我就来了。1980年,才按政策办理了退休手续。跟我一起的战友牺牲了好多,我能活到回国,见到家里人,还结婚生儿养女,已经是老天保佑了。什么退休离休,钱多钱少,我都不在乎。我从没找过组织上,也不想跟人说。回国的时候,是贺龙元帅接见我们的,还跟我握过手!”
  “三天不吃酸,走路打偏偏”。朱师常把这句话在嘴边上念叨。这话,原是我们地方人奚落邻县汉滨人的。
  每年白露节气一过,朱师和小城里家家户户的主妇一样,就忙着买红辣椒乌辣椒泡坛子。坛子里蒜薹、豇豆、青的红的辣椒、胡萝卜、白萝卜、白菜芯、莲花白、紫甘蓝、小黄瓜、芹菜秆从来不缺。伙房里凡炒牛腩、炒羊肚、炒鸡杂、烩鱼,都配有泡酸菜。酸辣猪肝儿、酸辣腰花儿、酸辣回锅肉、酸辣鸡块儿、酸辣肚片、酸辣烩小鱼,酸辣土豆丝,都是朱师的拿手好菜,大家都喜欢吃。
  泡菜的坛子,朱师是托单位的司机老洪从邻县买回来的。朱师傅跟我说:“往日,赶马车卖窑货的,你一问,都是竹溪蒋家堰人。”他描述说:买家看上的要试水,盆里装半盆水。卖坛子的抽出一张火纸来,刺溜划根火柴点着,火苗子烧得红堂堂的时候,丢坛子里。坛子口朝下扣到盆里。水“扑哧”一声,就都吸进坛子里了。朱师学着买卖双方的口吻说:“这个好,我要了!”卖坛子的说:“你放心,我这一车啊,十拿九稳,都是叮咣咣的好货!”朱师说,试水不漏气的,证明坛子没得气眼眼。
  单位后围墙根下,有一块留着准备种花的空地,朱师抽空就在那块地里拾掇。分厢隔行,打理得行是行、垄是垄的。一年四季,高高矮矮,青枝绿叶。鲜吃不完的,他都泡进坛子里了。
  厨房五个泡菜坛子,都是朱师的宝贝。往坛子里添菜、加盐、坛沿的清洗、加山泉水,都是朱师一手操办。他从不让别人动他的坛子。他说“生手坏菜!”同事家的坛子坏了,也都是来找朱师请教。他说:坛沿不能干水,要是干了水,坛子起了白花,也不怕,倒点好烧酒进去就好了。
  朱师预报天气也是一绝。他的预报,比手机上的预报还准。他的腰伤处,那没取出的弹片变天前就作怪。腰一疼,他就知道天会下雨。平日里缓解腰疼,他就靠喝点酒来麻痹自己。他说,他在家,每天晚饭吃得很少。饭前,雷打不动,要就着一碟滴了小磨香油的泡菜,喝一杯加了三七、鸡血藤、鹰爪枫之类的疗伤药料的小甑子酒。喝到脸红微晕为止。然后,由老伴陪着,两人到操场坝儿散个步。他老伴是个胖子,身材比朱师傅略高。不时一同陪伴的,还有他的两个带着外孙子的闺女。
  朱师说,天要变他腰就疼。